郝武长感觉到了焦起周的眼光,便转过身子,他现在说话随便多了:干爸,你老别这么看着我,看我我也不走!焦起周轻叹一口气:武长,你走吧,我这儿已经这个样子啦,你留下来还有什么好处?
郝武长翻翻眼皮:干爸,你老把我看扁了。我郝武长要是在这时候离开你二老,就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见风转舵的臭王八蛋!还有人味儿马?我留下来别的忙帮不上,有一天真吃不上饭了,你二老就在屋子里坐着,我去要饭。你们要不来,我能要来,我要过饭,不管好赖保证能让你二老吃饱肚子。咱有难同当,有罪同受,谁若怕他狗日的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这个无赖,顺嘴胡诌,却诌得焦起周心里发热。
在这个时候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管他是谁,都让人感到欣慰。人在被感动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时候。焦起周不愿意流露太多的情感,只淡淡地说:好吧,你自己看着办。然后进屋去看妻子。
郝武长愣了一会儿,给自己找到了一件非干不可的活儿——收拾院子。他大声地吆喝着:走吧,走吧,想走的快一点儿!
他先把烧药的灰烬铲到外面丢掉,大扫帚一抡,看热闹的大人孩子纷纷躲出院子。郝武长在焦家越来越有主人的感觉了,特别是焦安国进矿当了工人以后,他成了这个家里惟一年轻的男人,这诱发他看到了一种极其美妙的希望——他盯上了焦最婵。
根据他的条件,在老家是很难娶得上媳妇的。然而,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着运气壮,现在焦家落难,却不是不可能把焦最婵娶到手了。如果当了焦家的上门女婿,那又将是一番什么风光呢?
嘿,那可是一步登天!
如果以前这么想,那是大白天做梦。人家是识文断字的女医生,要人样有人样,要家底有家底,将来如果医院干大了就更不得了。而自己呢,只不过是个坏了肺的下三烂,要文化没文化,要钱没钱,人家怎么会跟你?现在则不同了,他的机会来啦!
两天过去了,武桂兰自躺倒后就再也没起来。她虽然还在吃着丈夫给开的药,却仍引旧浑身盗虚汗,瘫软无力,连眼皮都不愿意抬。她不说话,不吃不喝,整天处于昏睡状态。
可从脉象上又看不出她有什么病,至少眼前无大碍。一家人守在她身边—不守着她,实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干。百无聊赖,房子里显得格外空旷,安静。
焦最婵神思恍惚地盯着昏睡中的母亲的脸,上面爬满了令人不快的皱纹。由于天热,武桂兰身上穿得很单薄,支支棱棱,骨瘦如柴,全身仿佛只有筋骨没有肉。那手上的老皮也粗糙而松弛,一览无余地反映出生活的重压!
可在最婵的感觉里,母亲还应该是非常年轻的……她忽然发现武桂兰从眼角流出了眼泪。她目眩神惊,一边叫着一边推摇着母亲的身子:妈,妈!
小女儿最芳用手绢替母亲擦泪,并附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是不是想我哥了?打前天就托人给他捎信儿去了,今天一准会回来的。小丫头真是人精,她本是全家人的开心果,这句话却逗得母亲的眼泪更多了,最芳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焦起周一把将小女儿揽到自己的怀里,为她擦拭脸蛋上的泪串子。
最芳的长圆脸该白的地方雪白,该红的地方嫩红,水灵灵的,完全是大自然赐给的生命的原本颜色。如今却只在农村才能看到这样的肤色,优越的城里人难得再有这样的脸蛋了——天道真是公正。
焦起周爱惜地说:没关系,自打出事后你妈妈还没有掉过眼泪哪,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顿就好啦!
此时,焦起周的脑子里还在为怎样能凑足罚款而发愁。
这事甚至比武桂兰的病更叫人着急。看那天的阵势,交不上钱,县里就真的会来抓人。他们会抓谁呢?第一个当然是桂兰,她是这儿的站长啊。也许还会捎带上自己,那这个家怎么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重要的是先保住人再说。
可,这五百块对他来说,就是一笔巨款啊!
卫生局确定这么多钱一定有他们的想法,认为我们这些年肯定赚了大钱。谁能相信我们行医多年会没有像样的积蓄?这又能怪谁呢?肺结核本身就是一种穷病,不像那些专治不孕的、**的,早就发财了。我们生性过于善良,或者叫过于软弱,好面子,经不住三句好话和一哭一闹,就白白地赔医赔药,有的还要赔吃赔住,真出了事自己就真作难。他把家底都刮擦光了还不到二百块钱,只好把自己骑了多年的那辆旧自行车卖了七十五块,把家里惟一看上去还像点样子的迎面桌抬到街上卖了三十八块,可都加在一起还差二百多块呢!现在只能指望儿子从矿上借点钱回来,倘若安国再带不来钱,那就只有自己到矿上舍脸去找朋友筹措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安国这小子倒真能沉得住气,两天了,竟然还不露面。看来八成是借不到钱,一个刚进矿还不到一年的新工人,谁肯借钱给他?咳,有钱没钱的都应该先回来看看呀!咳,这又能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没有准主意。当初要是拦住桂兰,不让她到下古林来,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事吗?行医,行医,大半生坎坎坷坷都是因为行医引来的祸?
焦起周眼圈发暗,目光阴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一大半头发都变成了灰白色,没有油性,挓挓挲挲,像一捧秋后的干草。老了,稀里糊涂的,在毫无觉察的情势下,突然就在脑袋顶上挂出了投降的旗帜……人都是骨头搀肉长的,老经历灭顶之灾又怎会不老呢?每次都是为了桂兰祖传的秘方,这个秘方到底是宝,还是他们的祸……
焦起周从心里泛起一股寒意,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惟有干儿子郝武长这时候没有待在屋里,他知趣地躲出去自己找活儿干,把院子打扫得跟镜子面差不多了,弄乱的物件都归置好,三间病房该洗的地方清洗,该擦的地方狠擦,也全都收拾干净了?他站在大门口,落落寡合,有一种莫名的失意。真出了事,他这个干儿子算个屁!不连心不挂肺,解不了忧,也排不了难,人家全家在盼的仍然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焦安国!
不连心挂肺也没有关系,如果他腰里有五百块钱,今天焦最婵就是他的人啦!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焦家满门行医这么多年,居然连五百块钱都拿不出来。这一家子真是好人,可也是一窝子大傻蛋!
远远看见有个人朝这边颠过来,跑一阵走一阵,等喘过气来再跑一阵,只有焦安国,不会还有别人啦!郝武长闪身进了院子,他刚想冲着屋里喊一嗓子“安国回来啦!”转念又觉得用不着自己这么买好凑热闹,人家团聚也好,高兴也好,有自己的啥?想着,他紧走几步钻进了旁边的病房,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
焦安国浑身淌着大汗,嘴里喷着粗气,急火火扑进屋里,稍一愣怔便趴到了母亲的床头,急切切地呼喊起来:妈,你怎么啦?妈……
儿子就是儿子,听到安国的呼叫,武桂兰睁开了眼晴,连刻在眉毛根上的皱纹都展开了:安儿,你回来啦!
妈,你觉得哪儿不舒服?焦安国心里急切,居然像模像样地去摸母亲的脉。满屋的大夫都看愣了,小妹最芳把小嘴伸到安国的耳朵根底下悄悄问:哥,你摸得着脉吗?
安国的另一只手朝小妹的胳肢窝下边一捅,最芳格格一笑躲开了。他看着母亲,一本正经地说:妈,你没有事,就是沾了点儿气。气是人的根本,《素问》上说,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根伤则茎叶枯萎,人的气不畅自然就会提不起精神,委顿慵懒。
武桂兰笑了:你读的那点子医书还没有全忘光了?
哪能呢?我在矿上是三班倒,闲工夫有的是,一有空就看点儿书。离开了爸爸妈妈,反而觉得学医有意思了,同事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我给摸脉。焦安国想哄母亲高兴,话就说得多,又突然意识到这话可能会让父亲产生误解,就赶紧打住,却还是晚了,果然引起了老爸的担心。
焦起周晃晃脑袋,口气里满是忧虑和责备:见异思迁,没有长性!当初叫你学医你要去矿上,到了矿上又觉着学医好。眼下就凭你这两下子,可不敢胡乱给人开药,别惹出祸来!
你看你,安儿刚进家门就又训上啦!武桂兰抓着安国的胳膊想坐起来,最婵赶忙从后面扶住她,又给她后背垫上枕头。
焦安国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交给父亲:这是二百八十块,不知道够不够?
屋里人全都一愣,有了这笔钱,眼前的难关就算又过去啦!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回来,他一回来还真能解决问题。
武桂兰重新打量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只大半年的工夫,安国显得老成多了,身板也壮实了:安儿,你是怎么弄到了这么多钱?
其中八十块是我的奖金,另外二百块是找同事借的。
小妹嘴快:哥,你得了什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