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叫他跪下。”台下又有人起哄。
黄烈全下了命令:“这个态度还不错,跪下吧!”
武班侯乐不得扑通一声跪倒了。表面看下跪比站着更难受,其实武班侯跪倒以后比站着轻松舒服多了。身后那两个看守,不可能为了拧他的胳膊而一块下跪,只好松开他,他的两只胳膊就自由了。更便宜的是胸前那个大牌子可以触地,这就减轻了负荷,脖子上的钢丝也不再往肉里深勒了。
武班侯得意地偷着用眼角扫了一下花露婵,下一个该轮上她了。坤角儿显鼻子显眼,以前又得罪过黄烈全,今天够她受的。
花露婵什么舞台都登过,惟独没有上过今天这样的台子,没有以这种身份、这副扮相在她的观众面前出现过。但她心里并不十分紧张,她早就想好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了。反正就是那几句现成的套话,随他们便!她甚至觉得腰和脖子也不是十分疼痛难忍,用不着像武班侯那样为了一时的轻松当众下跪,不把自已当人看。她能忍受,因为她知道台下有一个人比她更难受。自从她刚一站到这个台子上,就看见了他那交织着愤怒、惊惧、疼爱等等复杂感情的目光。他臂上没有红袖章,在这片红海洋里格外刺眼,却站在头一排,大概是随时准备保护她。傻子,这种时候谁能保护得了一个“黑帮”?可是花露婵的心里还是感到温暖。毕竟还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最爱自己的人站在身边,分担自已的灾难和痛苦。她看得出他很难受。为了不让他更难受,或者办出什么傻事,她必须挺住,咬碎牙也要搪过这一关。
突然,邵南孙冷不丁大吼一声:“方月萱低头,花露婵低头!”
然后他跳上台子,先狠狠地按了一下站在旁边的方月萱的头,又来按花露婵的头,嘴里还喊着:“向被你们毒害过的观众低头请罪……”
他一定是疯了!当他按她的脖子时,花露婵几乎要昏倒。可是等他跳下台子之后,她忽然感到身子轻松了许多。原来他借着批判和按头的机会,把勒在她脖子上的细钢丝挪到棉衣领子后面去了,花露婵拚命忍住涌到眼眶里的泪水……
每当想起他们最早的相识,花露婵就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是怎样调到福北市京剧团来的,她都一概没留神。作为剧团的主演,对勤杂人员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是不大关心的。作为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虽然爱做奇奇怪怪的梦,但即使做上一干零一个梦,她也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和这样一个人要好。
那是剧团经过改组,进行雄心勃勃的第一次远征时,花露婵的父亲兼她的总管没有跟着她,头一次对她放了手……
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的成立大会,竞然一气开了九个小时。深沉的冬夜,寒风凛洌,冷彻骨髓。有时天空还会飘洒下一种半雪半雨似的玩艺,时断时续。福北不知多少年才下一场雪,人们把雪花看作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东西,它的出现预示着人间要发生大事故。在开会过程中,陆续有一部分人离开了会场,但多数群众一直坚持了下来。他们站累了可以坐一会儿,觉得冷了再站起来活动一下。大家这种如同中魔一般的热情和意志,光用中国人的服从性和群众对造反派司令及各种“牛鬼蛇神”的好奇心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人民真心在关心国家大事,以为确实是在参加一场使国不变质、党不变修、人不变色的壮举,以为这样可以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沉重打击全世界的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反动派!七亿颗头颅跟着一个人的大脑旋转,举国上下服从一个号令,一句“最高指示”立刻能燃烧起亿万群众疯狂的热情。一夜之间,七亿人仿佛都变成了小孩子,心智像小孩子,情绪像小孩子,如同吃了迷魂药,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迹!创造并能指挥这一奇迹的人,无疑是个幸运的天才。在历史的天平上,他一个人的分量比全民族的分量更沉重,中国失去了平衡。踏板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秋千,突然悠**得离开了地球的支架,一股莫名其妙的强大势力,想把整个民族的命运从正常的历史轨道上推开。然而,秋千上的人并未理解自己危险而又可笑的处境,还以为自己在更新宇宙的面貌。
更令人惊异的是台上那些“牛鬼蛇神”,他们的精神和肉体的抗暴力、耐折磨性、经受摧残的强度和韧性,大大超过了常人,甚至超过了文明人类的想象。他们没有人死在台上,没有人瘫在台上。身后的看守早就熬不住,坐到后面抽烟、喝水、啃面包去了。台下的群众也可以变换姿势,可以喝水吃东西。而他们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体内的一切新陈代谢似乎已全部停止,只保持着低头弯腰的一种姿势,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这种非凡的忍耐力,在会场上引起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使面对他们的百万群众,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敬畏之感,开始对马拉松式的大会感到不满和厌烦。使那些批判他们的人也感到心虚,对他们更加仇视,希望早点摆脱这帮累赘,回家喝碗热汤,吃顿饱饭,美美睡上一党。究竞是什么东西支持着这些被批斗的人不倒下来?是悔恨、愤怒?还是恐惧、绝望?
开了九个小时的百万人大会,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在全省都创了纪录。什么都是创纪录的。毛泽东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有二百五十万人享受了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幸福!如果把八次接见大会的总人数加在一起,至少有一千一百多万,肯定是世界第一,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创造了一项新纪录。一个小小的福北地区怎么能与此相比!但是,在形式上,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李鹏万继承和发展了开会的“优良传统”,没有任何限制,随心所欲,金木水火土,天地君亲师,马恩列斯毛,一切为我所用!发明了开会这种形式,真是人类的聪明才智对文明社会的巨大贡献。利用开会行使统治、专政,在会议桌上谈判、斗智、用权、分权,甚至把开会当成战斗,面对面地枪炮轰鸣。东西南北中、党政工青妇、工农商学兵,各有各的会,五花八门的会。田间斗争会,路边批判会,思甜的会,忆苦的会,公家的会,私人家庭会。有活人整活人的会,也有活人整死人的会,如工业大学的红卫兵就到他们教授的坟头上去开批判会。还利用死人整活人的会?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随时随地举行各种各样的会议。世界上为什么不隆重地纪念第一个发明开会的人?发明新的开会形式也是创造,每天的世界新闻里都少不了开会的项目……
黄烈全使出了剩下的全部力气,用喜欢突出自己的腔调,庄严地高喊:
“我现在宣布,福北工农造反总司令部成立大会,胜利结束!
让我们共同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他那嘶哑劈裂的喉咙,在夜空里颤动了几下,很快又被歌声淹没了。人群像潮水一样地退去,空****的五月广场,真像刚被炮火洗劫过的战场,丢满砖头、瓦块、书本、报纸、坐坏的安全帽、木棒,群众撤离时挤掉的鞋和手套,肮脏破败,狼藉不堪。
邵南孙一个人还留在批判台前,他想知道造反司令们今天怎样发落这些“牛鬼蛇神”,是把他们集中关押起来,还是放回家去?他不放心花露婵父女,他们可能需要他的帮助。作为一个男人,眼看自己热恋着的姑娘正处于危险之中,怎能袖手旁观!他配不上花露婵,也许这正是天意想成全他,给他一个为花露婵效力、表示自己忠诚的机会。至于他今天这番举动将会给自已带来什么后果,他的心里就没有底了,眼下也顾不得想得更多。
暴露他对花露婵的感情,以前只是担心会有损她的声名。现在则正相反,花露婵是“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上的突出人物,是福北地区三名(名作家、名导演、名演员)、三高(高工资、高奖金、高稿酬)的代表人物之一,是被批判的“黑帮”。其父花啸天的头衔是“封建把头”、“黑班主”、“人贩子”。可想而知,这样一对父女只会使那些胆小怕事的人躲之惟恐不及。儿个月来,人们除去在批判会上对他们进行讨伐以外,私下里几乎没有人敢跟他们说话,严格地划清界限。徜若有谁不慎受到株连,同样也会身败名裂,这可不是儿戏!用造反派的话说:“花家父女臭不可闻,顶风臭十里。”
邵南孙莫非想找倒霉吗?世上没有愿意自找倒霉的人。但,他老是做出一些出乎别人意料、也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事情来。最初他对“**”是很拥护的,丁介眉的独断专行,武班侯的戏霸作风,剧团里种种乌七八糟的旧习气,都应该批判,应该扫除。处在他的地位,对这一套体验最深,反感最大。其至对花啸天他也怀着极大的厌恶。这位典型的旧艺人,曾把他看成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认为他毫无所长、一无可取,还不如旧社会专门伺候一个老板的跟包。花啸天紧紧把住了女儿,不许邵南孙靠近她一步,更不让他们有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光是这些,邵南孙并不是不可以忍受。倒是花啸天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常常激怒邵南孙和团里许多人。花露婵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京剧团里的主演、副团长,早晨或中午午睡时稍微晚起一会儿,戏台上用的马鞭就会抽在她的背上。上课、练功迟到一步,她那位老爷子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不管旁边有多少人。完全像旧社会的老板对待拿钱买来的使唤丫头一样,不是亲眼见到的谁也不会相信在20世纪60年代的国营剧团里,还会有这样的怪事。更奇怪的是花露婵视父亲的打骂如家常便饭,不反抗,不还嘴,不耳热,不脸红。如果有两天没有受到父亲的打骂,花露婵反而会感到紧张,感到不正常。邵南孙真想借助“**”,把花露婵从她父亲的封建家长制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谁知“**”发展到今天,变成了“大革文化命”!花啸天被搞臭了,他的女儿比他更臭。她的艺术天才、全身的功夫连同她的前途一块被葬送了。她每月二百七十元的工资:被取消,只发给三十元生活费。她的命运一下子由巅峰跌入深渊,受考验的不光是她自己,还有邵南孙。他感到矛盾、惶惑、愤怒,是继续崇拜和爱恋花露婵,还是维护自己的造反派立场?
对,他还是个造反派。造反之初,京剧团成立了好儿个造反队,邵南孙在团里所处的那种低下的地位,正应该使他成为真正的造反派或造反派所依靠的骨干力量。可他对哪一派都看不上,不是嫌这个队伍不纯,就是嫌那个头头不好,要不说人家大方向不对头。渐渐地,全团的人除去“黑帮分子”都参加了各种不同名称的造反队,惟独甩下了邵南孙。他混不下去了,自立一个山头,取石油系统一个钻井队的编号,成立了“32111革命造反队”。他是司令,又是战士,公开声明不扩大组织,这个造反队自始至终就是他这一员大将。且自认为只有他这个组织最纯洁,大方向最正确,最按毛泽东思想办事。他唯一的“革命行动”就是到处看大字报,收集全国各地的造反信息,批评这个,指责那个,好像唯他最革命,最无私,大方向最正确。惹得京剧团里的其它各派十分讨厌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他毕竟也是个造反组织,本人又是个勤杂工,是京剧团里地地道道的“劳动群众”,拿他有什么办法?后来其它各派合并为“炮声隆造反队”,黄烈全也曾郑重其事地请“32111”联合进来。邵南孙却不干,仍旧独守自己的山头。
他觉得黄烈全算个什么东西,他造反动机不纯,对花家父女公报私仇!瞧着他在台上那个耀武扬威的样子,就不顺眼。今天的社会真是个没有心肝的老混蛋,它不惜牺牲许多老实善良的人做塔基,而它却只承认坐在塔尖上的人物。
邵南孙从口袋里掏出“32111革命造反队”的红袖章,戴在胳膊上,今天夜里它也许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他已经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主席台上的大小司令们快走光了,总司令李鹏万第一个钻进了一辆由他老婆驾驶的灰色小轿车,身后招来许多嫉妒或羡慕的眼光。他的造反派战友们猜不透,蔡奇珍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在家里当她的司令太太,非要给丈夫当司机,没黑没白地跟着他乱跑。
李鹏万临上汽车前指示各单位的造反头头,由他们各自处理脚下的那些“牛鬼蛇神”。这时候就看出来,当权派也有当权派的好处,佟川、石恒泰他们别看刚挨完斗,手里仍然有权,地、市委机关里也有一派人在保他们。一宣布可以回家了,就有人上台把他们扶下来,仍旧坐着小汽车走了。身后引起一阵没有汽车可坐的造反派的咒骂声。最苦的是那些普通的“牛鬼蛇神”没人管他们,他们想走迈不动腿,四肢僵硬,不听使唤。有的想坐在地上先歇一会儿,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最缺德的还得数京剧团。黄烈全对他的犯人们说:“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不许摘掉脖子上的牌子。明天上午八点钟以前到团里集合,脖子上要挂着牌子,必须走一步喊一声——‘我是牛鬼蛇神’!”
他说完就往台下走,京剧团其他的造反要员,已经爬上了团里拉道具的大卡车,驾驶楼子里司机旁边的位置是给黄烈全留的。但武班侯喊住了他:“黄司令,您就让我一个人回家?没有造反派监督着我,这有点不合适吧?能不能像抓我的时候一样,把我押上汽车。你们一路批判,高喊口号,充分利用一切能够搞大批判的机会,岂不更好?”
方月萱也向黄烈全露出可怜的、乞求的目光。他们一是怕走不到家,二是怕半路上碰到造反派的散兵游勇挨顿死揍,甚至还会闹出其它事情来。
黄烈全笑了:“武班侯,你想得倒美。要我们拿汽车把你送回去也行,到你家门口得开个现场批判会,把附近的居民都城出来,在街道上把你批倒批臭。怎么样?”
邵南孙乘机走上台去,把花露婵和她的父亲扶下来。花啸天的脾气又倔又怪,而且认死理儿,很难改变对邵南孙早就形成的看法。他认为这个小丑一定是乘人之危,别有所图。几个小时前还跳上台来强按他女儿低头,现在又来做好人。他推开邵南孙的手,想自己走下台阶。不料双腿麻木,不听使唤,险些跌倒。多亏邵南孙手疾眼快,一手搀着他,一手扶着花露婵的胳膊,三个人慢慢走下批判台,转到台后的阴影里。邵南孙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递给花啸天:“这是酒,赶紧喝几口活络一下筋脉。”这回花啸天可不客气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不是几口,而是下去少半壶。仍旧不说话,不看邵南孙,只把水壶还给他。邵南孙又把酒递给花露蝉。花啸天威严地说:“婵儿,不许喝酒!”
“爸,我的嗓子还有什么用?为了挨批作检查,用不着保护嗓子!”这也许是花露婵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见老爷子没有再说什么,她就仰起脸连泪带酒一块吞了下去。
“你们先慢慢往前走着,活动一下腿脚,让身子暖和过来,我去取自行车。”邵南孙说完拐进一个小胡同,花露婵搀着父亲顺着卫东大街往前移动。酒精渐渐在身上散开,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上果然热乎起来。邵南孙骑着自行车赶上他们:“花先生,您还骑得了车吗?”
花露婵抢先说:“那怎么行?他现在走道还不利索呢,怎能蹬车?”
“那怎么办?你骑车能驮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