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恕站起来,扶方月萱坐下,接过她的小提包挂回墙上,重新为她斟上酒,端上菜。雨过天晴,夫妻对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杨忠恕又端起了丈夫派头:“你不看现在,也得念当初。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还是牛鬼蛇神,我正春风得意,我不嫌你,你不恨我,我们也算是患难夫妻。现在又倒了个儿……”
方月萱:“当初你是乘人之危,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嫁给我也许就跟花露婵的下场一样。”“那又怎么样?花露婵现在成了英雄,守身如玉,死得其所。
我们活着却成天被人戳脊梁骨。”
“不管怎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未必能活得好,邵南孙回来当上文化局副局长,他要追查花露婵的死因……”
杨忠恕的脸色突然变了:“月萱,花露婵死的那天晚上,咱们俩不是正在一块儿吗?她的死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你心里很清楚。”
“我清楚又有什么用?事实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当初你们整人家的时候都有事实根据吗?这叫做二报还一报。你早作准备,他肯定会找你。”方月萱的话令杨忠恕不寒而栗。听她的语气似乎是与她毫无关系,她站在一个客观的公正的立场上,冷静地跟自己的丈夫划清了界限。
老天在上,他承认当初造反的时候有私心。但是,当时支配他行动的最主要的动力,是一种可悲的盲目而又度诚的信仰。信仰突然破灭,倒露的还是他自己。他付出了血汗,付出了年华和全部才智,甚至把性命、把一生的荣华富贵全都押上了,到头来得到的却是历史的嘲讽,生活的思弄。他认输,但不认错。他没有错,是大人物错了,是阶级、路线错了,是历史错了,为什么要让他承担罪名?
“**”把中国人感情的花瓶和理智的天堂一块捣碎了,大家都成了偏见的奴隶。当初他整邵南孙是出于派性,现在邵南孙要整他也是出于派性。一代、两代,也许还有第三代人,都要带着派性和各种各样的偏见进棺材!
苍天——这个老混蛋,真是太公正了,它让世间所有的人受侮辱的机会均等,飞得高跌得重。他以前做过狗事,现在就得像狗一样活着。如果别人还不放过他,他就要咬人,就要拼命!
杨忠恕想起了另外个消息:“听说邵南孙搞了好儿个情人,他早把花露婵给忘了。”
“他忘了花露婵也不会忘了你我,我刚跟他谈完话。”
杨忠恕一惊:“他找过你了?”
方月萱点了点头:“他跟十年前可不一样了,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嘴角挂着笑,牙齿上有毒刺儿、真正是一尊凶神!”
杨忠恕脊背发冷,仿佛听到了毒蛇那咝咝的叫声。邵南孙在周凤起和吴性清的陪同下走出上海牌轿车。
红楼剧场的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要往里挤,大概都是些没有拿到票的文艺爱好者和业余作者,盛气凌人的服务员则坚持凭票入场。这时有人发现了邵南孙,大家都转过脸来,小声议论着,指指戳戳。
邵南孙心里有些紧张,脸上微微泛红,瞥了一眼门口的海报——
铁弓岭蛇伤研究所所长、福北地区文化局副局长、著名作家邵南孙,介绍创作经验并传达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的精神。
“怎么,我也算著名的作家了?”他嘴角一咧,加快步子从剧场的侧门进了后台。
对文艺界的事情格外热心的地委书记佟川、地委宣传部长以及武班侯、方月萱、牛英贤等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已经在台上坐好。邵南孙先跟佟川握手,颇感意外:“您怎么也来了?”
“听你的报告嘛!”佟川乐呵呵的,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跟邵南孙的关系。
“您往这儿一坐,我还敢做什么报告呢?”邵南孙穿一身挺括的西装,英俊潇洒中又透出几分野性的气魄。他吸引了全剧场人的目光。
方月萱冲他作出迷人的微笑。
武班侯亲热地拉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小声跟他嘀咕个没完:
“老弟,你现在成了大名人。你看,红楼剧场什么时候有这样热闹过,我们演戏没人看,英雄模范作报告只有半场人,一听说你讲课大家挤破了门坎子。”
“这跟我没有关系,他们是冲着文学来的,当代的年轻人对文学艺术怀有强烈的兴趣。”别看他嘴上这样说,身上那股强者的自尊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此时此地各种感受交织在一起,狎玩命运、报复社会所获得的胜利感,灵与肉、情与思的感应,从前那些零零星星的幻想的晶片如今聚合成铁的事实,他感到莫名的痛快。
他真想大声宣布一个带有戏剧性的事实:“想不到我邵南孙也有这一天!”
他的心桃若一团紫雾,喷涌升腾;整个身子像一缕轻云,飘飘摇摇。他笑着,回答着各种各样的问话,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见,至于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南孙,散了会我请你到九河楼吃海鲜。”
“今天中午是周局长做东,也有你的席位。”
“晚上哪?”
“晚上是老吴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