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邵南孙的想象里,监狱应该是阴森森的铁窗,低矮窄小的囚室,银铛的镣铐。他对眼前的景象甚感惊奇:“这是福北监狱?”
“没错!”司机回答得很干脆。
轿车驶近监狱大门,他才感到它的神秘和森严的气势。格外高大的围墙,墙头敷设着电网,墙角耸立的岗楼上警卫人员持枪鸟瞰着墙里墙外,厚重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坦克也未必能攻得进去。门外还有一个岗楼,里面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战士。门口挂着一个很唬人的招牌:“福北新生机械厂”。
他感到滑稽,却又笑不出,为什么不直接挂出福北监狱的招牌呢?尽管挂着工厂的牌子。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它是一座监狱。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在广州、庐山、黄山、北藏河等风景胜地参观过的林彪和一些大人物的别墅,用上等木料做的大门,也是这样又厚又大,也是这样门禁森严、气势逼人。在中国这块无神论的土地上,该有多少数不清的神秘?不仅有神,还有神的对手——魔。所以生活才充满了各种神秘和魔力的**。关在这高墙里边的大概就是魔或者是被魔力吸引来的。
由于他站在监狱大门口愣神,引起警卫人员的警惕,走过来询问。他递上介绍信,对自己过分活跃的想象力十分恼火。铁门嘎嘎地打开了。在警卫人员的陪同下他来到二中队,黄烈全就关在这个中队。中队长姓辛,五十来岁,身板精瘦,连眼睛都像刀子。对邵南孙十分客气,通过交谈,他看出这位辛队长不仅了解他现在的-一些情况,而且对他在京剧团的一些事情也知道得相当详细。邵南孙不禁毛骨悚然:“你们监狱里雄道也为我立了案卷?”
“您读过我的作品可以理解,为什么还知道我在剧团里挨打、挨斗的一些情况?”
“黄烈全的案卷里有几个材料上提到了您,您又是福北的知名作家,我能不注意吗?”
“噢,”邵南孙脊背发冷,这岂不等于自己也在监狱里挂了号?不管怎么说,在犯人的案卷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一件不吉祥的事情,这使他浑身很不自在,好像心里发虚,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他极力驱散这种阴影,在心里安慰自已:“我永远不会到这个地方来,搞几个女人,两厢情愿,不触犯刑律,那有什么关系!”
他吸一口凉气,不明白为什么会由黄烈全想到自己头上,想到那些心里发毛的事情上去。他也许不该到这种不愉快的地方来,周凤起昨天听说他要到监狱提审黄烈全就劝过他:“你现在是副局长,对你来说这不算什么,在群众眼里就是官儿。会做官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会忘记,不该看的看不见,不该听的听不见,不该记的记不住。这也是名人的话。有些该忘记的事情,你还是把它忘记吧!”
他以为周凤起是暗指他们俩人过去的不愉快的关系。自从他被提拔上来以后,周凤起待他很好,主动热情,却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情。他知道周凤起心里对他戒备森严,担心他觐觎局长的位置,他心里颇觉好笑。讲心里话,他并不把文化局长这顶宫帽子放在眼里,他所以接受这项副局长的任命,是因为在别人眼里这还是个不算太小的官儿。他想体验一下当官的滋味,借以看看别人的嘴脸,让亲者快仇者痛。他对过去的事情一件也不想忘记,一定要看看黄烈全、李鹏万现在的样子,问出花露婵真正的死因。既然来了,就好好见识一下中国的监狱。他顺着辛队长的话题很自然地谈到正题上:
“黄烈全被判了多少年?”
“无期徒刑。”
邵南孙心里砰然一震:“无期,他这一生就算完了,你们也用不着再为他铸造新的灵魂了。”
辛队长那一双刀子似的眼闪出柔和的光:“不,还是要看他的表现,表现好可以改为有期,表现更好的还可以再减刑。”
“他表现怎么样?”
辛队长沉了一下:“打个比方说,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是全队最大的懒虫。从进监狱以后就不洗脸,不洗澡,每天吃完饭连自己的饭盆都不洗刷,衣服被子从来不拆不洗,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身上臭烘烘的,谁也不愿挨着他睡。不读书,不看报,不听广播,连电影、电视都不看,有空就睡觉。可以十天半月不说话,如果张嘴就是骂人,打架,是监狱的一霸,其实是-一怪。”
“谁也不相信他还普上台唱过戏。”
“唱倒是没唱过,他是龙套。”邵南孙感叹人生无常,一个曾被社会捧上高峰的人物,转瞬间又被社会抛进了深渊。
“武班侯也在我们这里呆了八年,没受一点罪。他组织了一个
‘新生京剧团’,整整唱了八年戏。他脾气随和,爱说爱笑,犯人们都喜欢他。人家还是大演员呢,比黄烈全这个跑龙套的可强一百倍。”
“怪不得武班侯身上的玩艺没放下,在监狱里也没断了唱戏。”邵南孙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不光在我们监狱里演,还到外地去演出,给农民演样板戏,那些年‘新生京剧团’可红了,到哪儿都受欢迎。”
“李鹏万判了多少年?”
“死缓,他在一中队。”
“他们被判得不轻啊!”
“这两个人身上都有几十条人命,虽然不是他们亲手杀死的,但是由他们指挥的。”
“花露婵是不是他们害死的?”邵南孙呼吸有点急促,“我今天就为调查这件事来的。我曾去过公安局,他们说黄、李两人已结案,材料都在你们这儿。”
“是的,您可以先看材料,有不清楚的我给介绍。”
“我可以审问黄烈全吗?”
“当然可以,不过您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辛队长目光锋利,神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您先看着,我一会儿再来。”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