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佩茹忘情地盯着邵南孙这张粗犷而坚毅的脸,被他眼里射出的一种威猛的光迷住了。她没有看错,这果然是个卓尔不群的人物,与那些会搞女人的贱男子大不一样。他不向女人献殷勤,自己这样缠磨他,他竟能不动心,还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然而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最靠得住,最叫人放心。他是个重义气、有良心的人。说来可笑,她看到邵南孙对花露婵那样好,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她幻想自己已变成了花露婵?
佟佩茹几乎不能自持:“你光跟我绕圈子,讲大道理,就是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紧张和娇嗔使她的面孔泛出红晕,显得格外鲜润和甜蜜。她身上有少女般的纯真的热情,又有成熟女性的风姿。邵南孙装傻——其实装傻也是一种回答。她改了话题:“晚上你去红楼剧场看戏吗?”
“不去,我不能白天哭露婵,晚上去看戏,更不想为那些曾坑害过露婵而他们自己却活得很好的人捧场。”
“太好了,晚上到我那里坐坐吧。有吃的,有喝的,还有不少磁带,你想听音乐或想听戏都可以。”
“去你们家?”
“不是你去的那个我爸爸的家。我在文化馆工作,平时就住在馆里,当看夜女郎。晚上很清静,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我想听你讲讲铁弓岭,讲讲你的生活、你的过去和一切与你有关的事情。”
“你们家里房子那么多,为什么不回家去住?”
“我在农村一个人生活了十来年,孤独惯了,喜欢自由。怎么,你不敢来?”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么一言为定,我等你!”
“好吧。”
“我们走吧,找个地方吃点饭。”
“你先走,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其实邵南孙是不想跟她一块走,更不会陪她下饭馆。在这样一个小城市里万一被熟人碰到,必然会引起好多闲话……
佟佩茹从小在孤寂和舒服中长大,脾气很怪,也很任性。在邵南孙面前却不敢使半点小性子,心里酸酸的,又不能责备他:
“你又在想花露婵?”
“是的。”
“那好,我先走。晚上你可一定得来。”她眼里露出痴情和恳求的神色,邵南孙无法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佟佩茹从木椅子上站起来,却不愿马上离开,望着邵南孙的眼睛:“你亲我一下好吗?
要不我不走。”“那边有人。”
佟佩茹显得非常难受和失望:“你不是胆小怕事的男人。如果我是花露婵,就是有一干个人看着你,你也敢当众吻她!”她说完恼怒地掉头就走,邵南孙起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话激发了他的男性自尊,煽起了他体内那不可抗拒的热情,几乎是粗鲁地从后面扳住她的双肩,硬把她的身体和脸扭过来,拉进自己怀里,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脸压下去。她渴求的正是这种男性的粗暴,张开双臂贴上去,尽情吸吮他身上的温暖,双手在他身上抓着、揉搓着……
她像一团火,热力回射,几乎要把他熔化,她那奔放的女性气质,输送过来不可抗拒的血的感应,使他心旌摇曳,有一种燃烧般的欲望在他身上剧烈地膨胀。他那可恶的理智却寸步不让地警告他不要做蠢事,他一把将佟佩茹推开:“天快黑了,你走吧。”
佟佩茹还像在梦里一样恍惚迷离:“你为什么老赶我走?”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控制不住了。”
她甜甜地笑了,在邵南孙胳膊上拧了一下:“你这个野人!好,晚上我等你。”
她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
邵南孙跌坐在椅子上,回味着刚才的一幕,有惊,有喜,有愧!这算是哪一出呢?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壳小皮夹子,打开来,里面镶着一张花露婵的照片:“露婵,你都看见了,我真不是人,对不起你!可……你要原谅我,十几年来我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没敢碰过任何女人。我和你没有尝到过爱情的果实,更不可能留下爱情的种子,你留给我的只是持久的回忆,回忆你就是我精神世界里的唯一财富。我以为有这种回忆就足够了,事实证明对你的回忆并不能代替真正的你,我毕竟是个活人。这十几年来,我忍辱负重,冒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创造了令我们的仇敌忌羡的成果。也算对得起你的爱,取得了作你的未婚夫的资格,终于为我们不幸的爱情开了一张通行证,竖起一个纪念碑!可是,夏恒秋告诉我,你那纯洁的身子,曾被你师傅和你的领导玷污过。这是真的吗?如果真有那种事我相信你也是被迫的,决不是自愿的。他们是谁?是佟川吗?不然为什么夏恒秋的眼晴里有着强烈的妒火?今后,我要报仇。谁害过我们,我就报复谁。社会害了我们,我就报复社会;命运害了我们,我就报复命运。佟佩茹也许是个好姑娘,如果我没有写出那些作品,如果《大千世界》没有在全国获奖,如果我不创建蛇伤研究所,没有现在的名气和大把的钞票,如果我不是全国政协委员,她会爱上我吗?她跟你没法比,你是圣女,她是凡女。她主动找上门来,我为什么不可以享受一下?不可以跟痛苦的人生开个玩笑?何况她又是佟川和夏恒秋的女儿,我忽然感到轻松愉快了,心里再没有那种沉重的负担。露婵,你能理解我吗?你只当以前爱过的邵南孙死了……”
他收起花露婵的照片,把皮夹子重新塞回口袋里。确实感到一阵情绪冲动,莫名其妙的兴奋,真像丢掉了一个什么包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一下腿脚,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
心里盘算着:回宾馆洗个澡,刮刮脸,晚上吃顿好饭,然后……
地委机关法定的上班时间:上午8点到12点,下午2点到6点。
干部们大都在八点半左右到机关来,九点钟到齐。比“**”以前松多了,工作时间还可以出去买菜或回家转一圈儿照看孩子、炉子等等。从表面上看,机关干部拿的奖金少,但享受的自由多,且不断可以分到或买到好货、便宜货、外面难买的紧俏货,从高档的家用电器、家具、服装,到蔬莱、瓜果、土产品……全福北的好东西,都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流到地委机关里来。
作为福北地区行政第一把手的石恒泰,是全机关唯一的一个按时上班的人。无论春夏秋冬,每天7点50分准时坐到自已的办公桌前。他实际上每天不止工作八个小时。这法定的八个小时,一般都用来应付会议、文件、报表、来访。重要的事情在上午9点钟以前处理,趁大家都没有来,机关里还不太乱,精力可集中。重要的问题待晚上回到家里再思考……
他夹着皮包,迈着非凡的步子,走进机关大门。传达室的看门人早就把门口打扫干净,洒了清水,远远地冲他点头哈腰。他态度和蔼可亲,向所有碰到的熟人打招呼,既不故示尊严,也不矫饰谦逊,非常自然。他身材不高,可是别人并不觉得他矮小,甚至感到他很高大。他的气势,他的自我感觉也是一样,他身板挺直,精力充沛。
机关大院里停着两辆大卡车,后勤人员正从车上往下抬纸箱子。这不知又是什么东西?看来今天上午干部们又有事可干了。石恒泰向这些道行很大又很辛苦的后勤人员点点头,他决不打听,也不制止。他想制止也制止不住,机关的人事关系极复杂,有的通下面,有的通省委,有的通佟川,他问明白了也是一块心病。不给他的他决不争,给他送来的就收下。一切都装作不知道,他的超脱就是对下级的宽容。后勤人员对他这种明智的态度,十分钦佩,凡是好事都不会忘记他。
真是要命,这哪像个机关!难怪有些基层干部要权不要利润。
利润多了上缴国家,而权力是属于自己的,有无形的巨大价值,手中有权,一元钱可以当十元、百元花。权力,权力,“**”是为了夺权;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就是围绕着权力交替做游戏;所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最后还是归结为权力之争。权力像酒精一样烧灼和毒化着人们的灵魂。然而,没有这种酒精就酿不成社会这缸浑酒……
每逢早晨,他的想象力格外活跃,有时还冒出一种想写作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值得写的东西确实很多,可惜命运注定他不能把它写出来。越是惊人的东西越得让它烂在肚里,要想当个好的领导干部就得学会忘记。他在党的大学里已经学完了党内斗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历史教训等所有专业,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山洞。洞口长满杂草树木,洞内阴暗潮湿,大洞套着小洞,别人看不清他,他却可以吞掉那些敢于冒犯他的人。石恒泰的办公室在二楼,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他。这都是些深知他工作习惯的县、市、局或大企业的负责人,知道在这个钟点来最容易找到他,解决问题最快。石恒泰很高兴有人等他,迎接他。他的生活是紧张的,忙碌的,喜欢把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他受不了清闲和安逸。他是属于50年代成长起来的热爱事业、干工作上瘾的好干部。何况这些比他起得更早、在他办公室门前等着他接见的人,都是些忠心耿耿的、有事业心的部下。比他更辛苦,比他更困难。石恒泰非常清楚,现在是靠这些善良听话的基层干部支撑着中国的江山。上面压他们,下面挤他们,他们一肚子牢骚,可还得干!他喜欢他们,同情他们。他打开房门,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办公室。
“哪位先讲?”石恒泰坐下以后马上进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