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虽然是个海滨城市却不是旅游城市,世界三分陆地七分海洋,瀛海之下,浩**的海域难以数计,久安只是所有海滨城市里最微末最不足道的一个,倒是便宜了本地人,落得个清静自然,海边只有稀稀落落的外来游人,其余大部分是本地人,吃过晚饭后来海边散步。
世界就是这样奇怪,有人跋涉千里耗费甚巨只为看一眼海,有人终日徜徉海边以海为自家后花园,前者看到海的阔大,后者闻到海的咸腥。
风景永远只在别处。
他们吃过饭在海边散步,晚上的海面黑漆漆的,小谢怕水怕鬼怕一切未知的东西,她总觉得背对水而站时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把自己拽进去。她紧紧地挨着季云攀,走在他的外面,手轻轻地抓着他的衬衫袖子。季云攀听着海浪声兀自在想一些东西,他想起了生活在这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母亲经常会带着他来海边拾贝……外婆的家在一个叫陆里的小地方,距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从外婆家到海边需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明天他和小谢会坐那趟车回到陆里去,去看一下他的外婆和母亲。
晚上他们住在海边的酒店里。
小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很简单,她和季云攀一起去旅行,途经一个地方,看到一处漂亮的海市蜃楼,她想要拍下来,于是找季云攀要相机。
可是每当她按下拍摄键,在镜头里看到的都不是那处美丽的海市蜃楼。
而是一艘船,一艘夜航的轮船,在夜色里破开黑色的海浪,向着镜头的方向,她的方向横冲直撞地开过来,浪花高而急,似乎要冲破镜头涌出来。
在梦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反复地按拍摄键,一次次地失声尖叫,想要求助,转过头却不见了季云攀。
小谢最后是哭醒的,懂事之后她就很少哭,大多数时候哭是一种表演,连观众都没有,要哭给谁看?
上一次在梦里哭醒是在离开小屏山到平城后,有天夜里梦见了妈妈,妈妈在尝新酿的梅子酒,系着蓝印花布围裙趿拉着红绒旧拖鞋,花盆里的串串红开花了,像是烧的很高的火苗。
那是旅店失火前一天早晨的情景,小谢记得很清楚。
所以也痛的很清醒。
因为这个梦,第二天小谢的精神有点恍惚,上了火车后,季云攀看出她的不对劲:“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那你先睡一会吧,快到的时候我叫你。”
小谢突然问了一句:“季云攀,如果我向你求救,你会救我的吧?”
季云攀心里一紧,她为什么要问这话?但他还是回答了:“我会,只要你喊我,我就会去救你。”
5、
火车到站,小谢和季云攀随着人群下车,出站。
陆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火车站的旅客少得可怜,火车只是经过这里,三分钟后就会离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只是经过的一个地方,但对于某些人,这里是起点,是终点,是故乡。
这就是季云攀年少时候居住过的地方。
天阴阴的,火车站在郊外,附近只见低矮破旧的民房,无人烟处荒草丰美,一路踩在上面,小谢白色的鞋子简直要被染成绿色。季云攀牵着她的手,渐渐地越握越紧。
他们在一块荒芜的田地前停下,田地上生着苇草,苇草随风起伏,遮住了凸起的土包,只隐约可见,季云攀指指那里:“那里是我母亲。”
顿了顿,他接着说:“等我死了,也会埋在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缱绻,她从未想到他会有这样充满依恋的声音。
他转过头问小谢:“你怕吗?”
小谢看看萧条的田野,摇了摇头,季云攀牵着她的手走进去,蹲在坟包前伸手去拔杂草:“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四十五岁,那年我在政法大学读书,如果她再撑一个月,就可以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上我代表毕业生致辞。大学四年我勤奋读书,为的就是那一天,可以站在台上,让坐在下面的她为我骄傲,可是她没等到那天。”
他的声音很低,近似喃喃自语。小谢隐约觉得,过去了这些年,他此刻的悲恸却未必比当年减少半分。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感受,她的母亲死在了旅馆的那场大火里,没有入土为安,一抔骨灰掩在坛子里,至今还寄放在小屏山。
谢以洛有比很多人都小的年纪,比很多人都浅的见识,但是却有比很多人沉重许多的丧母之痛。
两个人往季云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陷在各自的情绪里都没有怎么说话,直到走到人烟渐渐繁盛的地方,季云攀终于开口:“你有没有听说过,裴北魏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我母亲的事情?”
小谢摇头:“裴北魏从不提起任何人的母亲,包括他自己的。”
裴北魏的母亲是被父亲抛弃的第三者,这样不光彩的身份,裴北魏深爱母亲,当然不会在母亲去世后再对不知情的人提起。爱自己的母亲及天下所有母亲,在这一点上,裴北魏实在是一个君子。
“我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任妻子。”
他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结婚,他们相差二十岁,她嫁给他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可是他已经四十二岁了。他的名声并不好,之前有过两任妻子,一个死了,一个离婚了,坊间传闻他对两任妻子都很差。可是她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孩子,据说他们是在一次发布会里认识的,她是实习记者,挤在一群人中间举手问他问题,新人没什么经验,问的很笨。可是过了没多久,他们就在新闻上登了结婚启事。旁人都说她是为了他的钱。可是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她不是个爱财的人。”
小谢忍不住开口:“或许她是真的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