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辞的时候季云攀送她出来,送了一程又一程,谁也不舍得开口说话,从光明处走到黑暗处去,长长的一段黑暗的路马上就要走到尽头,小谢终于开口:“季云攀,我有两个请求,请你无论如何,一定答应我。”
季云攀点点头,下一刻小谢踮起了脚尖,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啄:“我一直想吻你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她很快离开:“还有,我不喜欢人家叫我小谢,除了你,大家都叫我阿洛,裴北魏、白朗宁、简真,他们都叫我阿洛。你能叫我一声阿洛吗?”
季云攀伸手紧紧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阿洛,阿洛,阿洛……”
与初中毕业那年同样的车次,列车到达小屏山的时候小谢下车,是在夜晚,小屏山已经睡着了。上次回到小屏山是在五年前,高中毕业时候和玫玫旅行来到这里,没有去找任何的故人,连小楼都没有找。
小屏山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种古镇,越是古老陈旧越是有价值,客栈一条街对面的私塾还在,那家私塾从小屏山开始发展旅游业起就在了,每天雇佣几个小学生,穿着书生的衣服在里面摇头晃脑读古书。青青好的旧址上现在是另一家旅店,名字叫鹿鸣馆。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多么美丽的名字。
可是青青好连一把焦土也找不到了。
她敲响了鹿鸣馆的门:“老板,住店。”
时至今日,她依旧可以清晰记得,这片土地上的哪一部分曾经屹立着什么样的建筑,那块本来是自己卧室的土地现在是一间客房,幸运的是最近是旅游淡季,那间客房没有人预定,躺在那间房间的**,小谢仿佛闻到了幼年时期母亲酿造的梅子酒的香气。
次日清晨她离开了还在睡梦中的小屏山,火车继续往南,十多个小时后到达了季云攀的故乡,那座小小的海滨城市,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短途火车,小谢终于站在了外婆家的门前。
推开门走进去,外婆正坐在藤椅上小睡,蒲扇轻轻摇晃着,樱桃树结果了,阳光下点点红色跃动着生机,小谢在外婆身边跪下来,伸手抱住她的膝盖:“外婆,我是阿洛。你还记得我吗?”
这个城市的夜寂静一如往日,小谢漫步在海边,夜深了,海边除了她几乎没有人,她沿着海岸慢慢地走,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大海的恐惧渐渐消弭,现在,大海的声音让她觉得安全,如同胚胎时期存在于母亲子宫之中一样的安全。
裴北魏,对不起,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霍金一般强大意志,目睹着肌体一点点死亡,到最后自己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变成躺在**流着口水的活死人,不,谢以洛做不到这样,谢以洛的意志早已经被摧毁。
沈先生的话回**在耳边——选择生还是死,只要无碍于他人,都是自己的权力,谁也不能绑架别人的生命。有的人选择死,有的人选择生,死是因为万念俱灰,生是因为仍有眷恋,有的人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白朗宁也曾经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懦弱和自私的权力。
上天给予的所有暗示都已指明方向,仁慈的诸神啊,如他们真正有灵,相信也会原谅卑微的人脆薄的意志和软弱的肩膀。
天高且远,海浪声有一种奇异的**力,仿佛一种母亲的召唤。
仿佛听到轮船的声音,小谢骤然想起了那年与季云攀一起旅行时的梦,汹涌的海浪,以及横冲直撞而来的轮船……
我爱你,从初见到我死,如果有来生,如果能早早相逢,我将继续爱你,从我生,到我死。
……
1999年暮春,小屏山,季云攀和裴北魏相约来此旅行。
裴北魏流连在一个小小店铺前,季云攀没有等他,自己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前面的街道就是传说中的客栈一条街,甫进街道就能听到孩子们的朗诵声,小小学塾里,一群小书生摇头晃脑读着情诗: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府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那样小的孩子,懂得这首诗的意思吗?季云攀一路听来觉得好笑,诵诗的声音戛然而止,季云攀抬起头,眼前是一座整洁的客栈,门楣上悬着招牌:小楼东。
小楼昨夜又东风,季云攀走上去敲响了门:“老板,住店。”
隔壁的青青好还没有开门,二楼的窗户已经打开,阳台上花盆里繁茂的植物挡住了半个窗,也挡住了伏在窗边往下眺望的少女的大半张脸。
私塾的朗诵声又起: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1999年的季云攀走进了小楼东,1999年的季云攀错过了青青好,1999年的季云攀没有看到谢以洛。
【番外】
姚成诗玛丽公主有什么错
一
我原本以为,我的婚礼,应该是盛大而冷清的。
从十一岁那年开始,我对于婚礼的憧憬和设想就毫无悬念,新郎会是季云攀,也只能是季云攀,季家名门鼎盛,我们的婚礼一定会邀来各方嘉宾,像老旧而有格的欧美电影里那样,宏伟庄严的殿堂,天使般的蕾丝包裹的小小孩童们捧着花与婚纱歌唱,漂亮的一双新人听从神父的训诫,接受诸位不相干的人或真或假的祝福。
如果说姚成诗的婚礼会与旁人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新娘是独自一个人,从红毯一端向新郎走过来,没有父亲挽着手臂与交付时的那一吻。
从不曾如此憧憬,因此也不必承受破灭之痛。
记忆之初是一场葬礼,一场盛大而清冷的葬礼,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纱裙,裙角沙沙擦着小腿上被蚊子叮起的包,又痒又痛,我想要弯腰去抓痒,手却被保姆攥住,低声训斥:“今天是你妈妈的葬礼,别让人看笑话。”
妈妈的葬礼?咦,对于这满堂宾客来说,这怎么算得上是我妈妈的葬礼呢?躺在棺木里的,只是姚氏集团的董事夫人,而不是一个七岁女孩的母亲啊。
人在七岁时对死亡的印象不过是一场长久的睡眠,我只是轻轻舒一口气,太好了,她安静睡去,终于不必再过自嗟自叹愁眉不展的生活。
是啊,安静,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