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爱得起就爱,爱不起就跑
1、
小谢病了。
高烧三十九度,烧的两只眼睛都变成炎炎的大洞,嘴唇干裂如同大旱的河床,似乎整个人的生机都被这场高烧焚烧殆尽了。
裴北魏养了她四年,从没见过她生这样大的病,一时间吓得手足无措。
他知道她是为什么病的,一个人只有当意志被摧垮时才会给病菌这样大的可趁之机。她烧了三天,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她简直就是想把自己烧成灰,裴北魏请了看护,每天给她用酒精降温。学校方面也干脆请了半个月的假。
季云攀来过一次,被裴北魏堵在外面,冷冷地看着他:“如果要断就断的干干净净,藕断丝连给谁看?”
季云攀忽略他含讽带刺的语气:“她怎么样了?”
他想要往里走,被裴北魏横在门上的手臂挡住:“总归不会死。季云攀,你已经踏出一步,无可转圜,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当小谢是我的妹妹,那么,聪明一点理性一点,不要把事情变得更糟。”
季云攀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裴北魏想要把门关上,他突然开口:“裴北魏,你现在是否还当我是朋友?”
裴北魏迟疑了片刻,点点头。
季云攀吐一口气:“那么,我想要和你谈谈。”
他们上楼的时候那架钢琴正在被工人抬下去,老板走过来招呼:“来的真巧,正想告诉你们呢,我要离开平城去别处发展了,店面已经盘出去,这架钢琴也带不走,反正要卖掉,这可是架好琴,比裴北魏你们家那小姑娘的琴可好多了,你们家那琴谁买的啊,典型的花大钱买次货。怎么样,这架琴便宜点给你?”
季云攀没有说话,裴北魏勉强笑笑:“谁知道你这琴真好假好,回头再说吧,我们有事商量。”
老板感慨地一笑:“你们算是这儿最老的主顾了,四年来我也够小气,一次没给你们免过单。今天是营业的最后一天了,我请你们。”
这是餐厅营业的最后一天,三天后这里的所有权就将归为一群艺术青年,这里会被打造成一个loft。眼前的一切即将被拆除,漂亮的旋转楼梯,熟悉的天花板与地砖,窗子上悬挂的米黄色质地轻柔的窗帘,靠窗这张他们坐过无数次的梨花木桌子,钢琴被处理,这里再也听不到德彪西的音乐。
再也不会有十四岁的小女孩子从旋转楼梯走上来,听见德彪西的音乐,手指不自觉地跟着动。
他们在老位置坐下来,季云攀开口:“她初中毕业那年我带她去外婆家,火车上遇到两个小姑娘,问我怎么看爱情,我对她们说,爱得起就爱,爱不起就跑。”
裴北魏在倒茶,静静地没有出声。
“在那之前我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那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但是你也知道的,往往这种话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
裴北魏把茶杯推到他面前:“我明白,季云攀,我和你认识有超过十年了,我甚至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别人都觉得你正义、有责任有担当。但是我知道,你自顾不暇。你其实是个天性凉薄的人,你的热情,你的侠义其实都是伪装出来的,不,其实你是真的想做一个彻底的好人,你看重口碑,在乎那些你定义为好人的人的眼光,你希望别人说你是好人,因为这些话在你看来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它们让你觉得心安和安全。有的人搏的是名利,而你搏的是可以自我说服的安全感。”
季云攀疲惫地点头:“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我妈一起回香港的家,偶尔碰到大哥在教训别人,别人的痛苦呻吟声落到他的耳朵里,他竟然就像完全没有听到,我永远记得那个人的血和眼泪,还有被人拖走之前看向我的那一眼。”
裴北魏点点头:“所以你选择了法律,这些年来近乎偏执地维护法律。你其实并不是从本心里选择了法律,而是自觉地厌恶着暴力。你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你的热情和生机全为着自己燃烧掉了,你没有感情给别人。所以我一直暗示阿洛,季云攀不是良人。”
季云攀没有惊讶,他只是看着他:“你有一双很毒辣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裴北魏突然开口:“阿姚什么时候回来?”
季云攀盯着茶杯里起伏的茶叶:“后天早晨的飞机。”
裴北魏唔了一声:“是你先联系她?因为阿洛的事情?”
季云攀苦涩地笑:“裴北魏,你可不可以偶尔不要那么聪明?”
裴北魏避开他的话锋:“你这样对阿姚何尝公平。”
季云攀摇头:“不一样的,我和阿姚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要的是一个稳固的不可动摇的位置,以及一个安放这个位置的家。某些方面我们很像,我们所求无多,空气和水,这些人不可或缺却又无所察觉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最好,我们不想把日子过的如同小说,没有那种承受波澜壮阔生活的心脏,我们只需要庸常生活。”
裴北魏点点头:“如果阿洛知道自己是输在太爱你,她会怎么想,世界多荒谬,有人宁可放弃深爱自己的人。”
季云攀惨淡地笑:“人有权利选择细水长流,而不是引火烧身,蜡炬成灰。”
裴北魏顿了顿,说:“我突然想,如果,当年你没有救她,今时今日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你救了她吗?如果你没有救她,她会进少管所,再出来后或许会是个乖巧的女孩子,或许会更像个小太妹,无论如何她是自由的,爱你让她变成了囚犯,时时刻刻看你脸色,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首先考虑这样做会不会引季云攀皱眉。而你呢,你嘴上虽然不说,但自居为她的恩人,拯救者与被拯救的人,多不平等,她做什么在你眼里都变成报恩,连爱你也是。你要做个好人,不要授人以柄,只能对她说,不,我当初救你全是自愿,别无所求。”
他的话像是蘸了盐水生着倒刺的鞭子,一层层地揭下血肉来,说的却又全是季云攀心里的话,他无可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