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宣统二年。
江苏宝应。
瑞丰年古董行的管事,是一名三十几岁的男子。他叫官上清。似北方男子的魁梧,却有轻微的驼背。平日里不言不语,逢人总是低着头。其貌亦不扬。
若颦去的时候,官上清和往常一样,低眉颔首,说,辛姑娘你来了。然后又继续打扫铺面的清洁或者盘点那些经年累月也没有卖出去的货品。
若颦走上阁楼,在靠窗的书桌前面坐下,清晨的阳光洒了一身,恍若披着金灿灿的云霞。她的一天便这样开始。很多时候,因为几乎没有客人,待日落西山,也还是这样寂寥的姿势。
她在等一个人。
她的丈夫。
尽管官上清总是唤她,辛姑娘,但她其实更乐意听人家称她为林夫人。她明白,官上清坚持称她辛姑娘,是不忘提醒她往事已矣,但她那么爱林未明,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抹杀的。感情和记忆,是比海难更庞大的一场灾劫。
十八岁那年,若颦嫁给林未明,用各自的积蓄,经营起这间古董行。无奈,生意总不见大的起色。后来,林未明听说香港有商家意欲收购大量宋元时期的字画和手工艺品,他盛意拳拳,决心亲自前往洽谈。
若颦还记得林未明走的那天,阴云密布,自己的心总是高悬不下。林未明握紧了她的手,暖融融的,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原以为简单的承诺,却没能兑现。
那个时候,若颦二十岁,在宝应最繁华的街巷里,听人说,林未明乘坐的船只遭遇风暴,船沉了,两百多名乘客,生还的,只有十余人。那当中,没有林未明。
若颦不哭,逢人就说,未明还活着,未明说很快就回来,他答应我的事情,从不食言。但其实,她要说服的,不过是她自己。
她最无法说服的,也是她自己。
五年。
时间消磨了若颦的固执,到后来只留下一个等待的姿势,麻木的逡巡着一个心知肚明的悲剧。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夜白昼,食不知味,睡眠浅薄。
有一日,半夜里,听见厨房有劈里啪啦的声音。若颦掌了灯,战战兢兢的过去看。黑糊糊的角落堆满了柴禾,幽弱的烛火照过去,像一副一副干枯的骨架。在那里,若颦发现一名女子,昏迷着,斜靠着墙,手里抓着的,是一条白色的缎带。
若颦救了她。
又怜她无可依靠,留她在古董行干一些轻松的活计,每月有微薄的报酬。
她姓史,史衣寒。
从来不说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看待这里的一切,总是用陌生的惶恐的又欲遮掩的神态。若颦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何,或许,是因为她在昏迷当中一句喃喃的自语。
她说,我相信你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