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画廊门口的时候刚过五点,王子扬如同此前每一次一样,调整了一下之后便轻轻推开了玉楼春的大门。
授课的地点是在里间,她来得有些迟,在门外就已经听见悉悉索索的小声音,敲门进去,屋内的人都闻声回头。
里间光线充足,静物架上摆着各式水果,专用灯泡直直地照在水果上。王子扬不知何故,一眼就落在此处,只是才那么一下,便觉有些刺目,下意识便移开了目光,望向边上。
她因适才瞧过强光,此刻眼前便有些不清楚的迷蒙,入眼的是着当季男款外套的某人,她只觉外套颜色极深,却辨不出究竟是何色。但这般衣着,显然不是只会穿中山装的林轩越。
不免就抬头看了。
眼前的不适渐渐消失,她盯着男子的脸瞧了片刻:不远处的灯光投到男子身上,已然是一片柔和了。刘海间一点细碎的阴影似是似非地映在脸上,舒展的眉目间有浅淡的笑意,真真是叫人舒适的好气质。
似曾相识。
王子扬认出来了。
正是一个月前那穿灰太狼棉鞋画画的男子。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窘迫了。
愣了刹那才有些不自然地对面前的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近坐了下来。
来学画的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性,间或有个把中学生。此时尚未到授课时间,整个画室里有悉悉索索的笑谈声。王子扬一贯不是什么能周围打成一片的人,她的话唠只有也只能在熟人面前表现出来。生人面前虽说不至于一言不发,但口若悬河从来是与她不搭界的。因此,多半时候,她只能无所事事地转着笔或者眼无焦距地盯着什么,然后空出耳朵有意无意地听周围的人上聊天文下聊地理,中间聊打折。
此刻她正透过雕花木窗看向窗外,冬季的五点,天已有些朦胧的黑了。
“好吧。已经五点都过了,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还没有来的人我们就先不等了。”忽有男声传来,如此悦耳,当电台主播去都绰绰有余。王子扬回过神来,从窗外收回目光,见灯光下的男子正将目光从手表上收回来。她第一次见他时确是尴尬,甚至将那难得的好声音都忽略了。
男子脸上有笑容:“林轩越他去香港参加一个画展,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所以,他不在的日子里,就由我来代课。”说到此处顿了顿,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大家在学习上有需要、建议,可以尽管提。林轩越回来的时候,也会在原本的课时上多加几节。”他眉眼弯弯的样子甚是好看。
“老师,你叫什么?”男子的话音方落,坐在前排的女中学生便很欢快地举手提问,引得周围人一片心照不宣的轻笑。
“我姓章,叫章……”他自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枝签字笔,微笑着旋开笔盖,返身在身后的白板上写上“章慎择”三个字,“慎择,大家叫我名字就好。”
王子扬抬头望向那方白板,真真是字如其人,干净剔透。她有特殊审美:男子长相再好,气质再优雅,母语写得难以见人,高大形象即刻打上折扣。乔念念笑她,“这样的审美可称变态。”
可是管她呢。大不了她王子扬就当回变态好了。记得当年,许博言,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
印象中的那年冬天似乎特别冷,十四五岁的她一时兴起说是要去练毛笔字,便说风就是雨地买了毛笔墨汁,一有空就去阅览室对着学校发的正楷描红,扬言十年之内,必有所成。奈何不过半小时便耐心尽失,以至于许博言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白纸画猪头。
约是女孩入神之后憨憨的模样甚是可爱,许博言在背后瞧了许久才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脸看好戏的明知故问:“哟,干什么呢?不是说来练字的么。”
彼时方才十四五岁的王子扬几乎恼羞成怒,一把就要扑上去盖住面前那幅图,奈何离桌面还有几厘米的时候生生想起自己穿的是白外套,只得含恨作罢。
转而一脸恨恨地回过头去白了当时尚是少年的许博言一眼:“问什么问,你不是都看到了!”
面前的人却只是含笑不语。
这便愈发让彼时的王子扬觉得受了莫大侮辱,当下便豪气干云地提笔在猪头上写下“许博言”三个字。如此方觉解气。想来,当时的自己,以为这便是极大的侮辱与极大的报复了吧?哪里知道后来,她开始在人吃人的社会上摸爬滚打,才懂得,被吃下去的人,是难以再有报复的机会的。
她怀疑自己想太远了。
记忆中在自己写下那三个字后,背后的男生忍不住又一次笑出声来。自己回过头去看,男生含笑的眼眸便与自己相对了,他说:“子扬,你装错比划。”他上前握住她捏着毛笔的手,“你看,这‘许’字的右边部分,是应该先写撇再写横的,而不是写完横再写撇。”
王子扬记得自己当时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发呆,而他厚实的掌心也紧紧裹着自己的。连那一个“许”字也是笔画干净利落,像透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想来那些都是久远的事情了。后来的她,也没有再将毛笔字练下去,那瓶“一得阁”的墨汁放得太久都开始发臭,那支花了一个星期零用钱买的狼毫笔也早已不知搁在何处,找不到的还有——当年许博言握住她的手一起写下的那个有“许”字的纸。
她有时候也想,倘若记忆像物品一般,那也是好的。遗失了便遗失了,找不回来,便可做一个全新的自己,毫无半点负担,生活不知可以美多少呢。
“小姐?可是有什么问题?”身侧似是有人唤她。
王子扬回过神来,尚未转过头去看却早已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嗯?”回过头去的那一眼望见的正是方才引起她回忆的男子,“章老师……”她待人接物可称滴水不漏,逢人便是三分笑,早年那些其实并不浓郁的纨绔气早已被如今自诩为认透现实的王子扬挫骨扬灰。
“叫我名字就好。”面前男子的微笑刚刚好,多一分显轻佻,少一分嫌疏离,“章慎择。”
她微笑点头做自我介绍:“王子扬。”然后自如地在此等场合伸出手去,动作流畅一如此前无数次与那些公司的领导层碰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