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年被吓得一震,抚着胸口,“哎哟妈!你这性格,一点不像这个年龄的,比我还炸呢?”
“快说!不然别吃我的饭!”
杜华年看着夏莲笑出了声,“她跟我爸没关系,跟我有关系。”
夏莲又愣住了,她看着女儿的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陌生。这种陌生横在她们之间很多年了,母女只是一个名分,但现在,这份陌生好像开始成长,它似乎打算改变一下自己的形状。
“你记得我高考完写了一本小说吧?我爸不是不让我发表吗?我和他为了这事还大吵一架。后来我还是发了那本小说,但用的是别人的名字,这个人叫做沈荷,她当年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还在我们大学出版社兼职做编辑。那天我去投稿,这么巧就她一个人在值班,她看了我的小说,想替我出版,但领导不同意,她为了帮我,于是用了她的名字。然后,我们就成为了……朋友。”她在说出朋友两个字之前,实在不得不犹豫了一小会儿。
杜华年还是有些黯然的,她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甜丝丝的,让她舒缓了一些。她是等着夏莲接话问她的,毕竟台词不是独白,不能一次性说太长,总要有来有往才对。可是夏莲没接话,这让她皱起了眉抬头去找寻原因,却发觉夏莲正呈现一种半迷糊状态,呆望着她,似乎还有些思索的成分。
“你怎么了?妈?”她在她面前挥挥手,“妈!”
夏莲拨开她的手,“你居然跟我解释?”
杜华年一懵,但她很快察觉了夏莲的言下之意。回想起来,确实,她与何文谦,从来都不爱和夏莲对话。何文谦是觉得,那些今天吃什么菜,明天穿什么衣服……简直是庸俗而浪费语言。
可是什么是高尚,什么是有价值的语言?她想起在剧组那段时光,每一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说着今天吃什么,明天演什么,天气真坏,导演很凶……
而她自己不跟夏莲说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记得了,但为什么不说,她却能想起来,“妈,你从前总是我爸的应声虫,你让我跟你说什么?跟你说等于跟我爸说,那我不如直接跟他说。”
夏莲又睁大了一些眼睛,“你看,你又跟我解释了。”她眼珠子一转,“你是不是遇到事了?你跟妈说,妈给你想办法。”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大概没什么办法,于是又补了一句,“没办法也不怕,妈有钱,妈给你钱。”
杜华年被彻底逗笑了,开怀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妈,你不担心养老问题啦?”
夏莲眨眨眼,“那不是,你爸,留下来的遗产……挺多的。我原来是担心我人老珠黄了,他不要我……诶,不说这些,你爸既然没包养大学生,那就其实还算爱我的。”
杜华年看着她,突然感觉到了她的一种娇憨。
“妈,你希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夏莲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皱眉,“芳啊,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杜华年的眼神从好奇的明亮缓缓滑落到枯燥无神,她幽微一叹,低下眼,扯起一边嘴角自嘲一笑,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摸出打火机。
看着她熟练地点烟,夏莲震惊到失语,眼见她已经享受地吐出一口烟,她才拍桌站起来,“你抽烟?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大学。你不是也抽吗?”杜华年轻描淡写地回她,眼都不抬。
夏莲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看看左右,缓缓坐下来,“你怎么知道我……”
“我翻过你抽屉,藏在首饰盒下面那个布口袋里。”杜华年笑笑,抬眼看她,“欸,那些烟都压得皱巴巴的,抽起来不掉渣吗?”
夏莲看着她,一脸窘迫,觉得又气又好笑,还是劝她,“抽烟对女人伤害太大了,我现在也戒了,你也戒吧。”
杜华年透过袅袅的烟看着她,微微笑着,似乎也微微点了点头。
夏莲突然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孩儿突然就有着十足的女人味了,穿着亚麻米色的毛茸茸的家居服,光脚踩在凳子边缘,微微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架着膝盖,素着脸,皮肤很白,眉毛很淡,眼睛很大,淡棕色的眼珠子映着暖色的灯,莹莹亮亮,一张脸骨骼分明,嘴唇丰满,唇色又很淡,一头卷发黑亮丰盈,飘散下来,给她的脸带来点浓郁的颜色。夏莲一下子不知道她长得像谁,似乎不像自己,也不像何文谦,她的脸,她的姿态,都有一种矛盾感,有些地方清淡,有些地方浓艳,又温素,又野性难驯。在朦胧的灯光和烟雾里,她甚至看见了她眼角和眉间的纹路。
夏莲有些难过,她的女儿怎么就从一个小娃娃,长得这么大了?转眼之前,她还梗着脖子跟他们吵得翻天,转眼之后,她就抽着烟,沧桑又慵懒地同她这个老娘聊着她死去的爹、她死去的丈夫。
“怎么了?”杜华年问她,顺手夹了一口菜。
夏莲起身,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去给她翻出来一个烟灰缸,还带回来一瓶黄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又倒了一杯。“芳芳,我没什么大志向,长得漂亮也不是我选的,我就也只有漂亮一个优点。我不懂要怎么培养你,怎么教育你,为你规划什么未来,这些,我都听你爸的。我嘛,就希望你开心平安,还能有什么呢?我再不像都好,我也是个妈,当妈的,不就图个孩子健康快乐。”
“来,给我一杯。”杜华年把腿放下来,朝她伸出手,手心向上,四个指头并着向上抬了抬。
“抽了烟就别喝了。”夏莲拒绝她,“幸好你上了大学就不爱回家,我要是知道你那时候就抽烟,又多一个要瞒你爸的事。”
杜华年掐了烟,“我爸的遗言里面说,他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啦,喜欢什么食物啦……之类的,是你故意不跟他说?”
“什么叫故意啊,他又不爱听!”夏莲又倒了一杯,高声喊了一句,突然又缩回去了,“他不喜欢听这些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