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早知道问题就在这,此时此刻,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他才暗暗松口气,“你一直反抗他,和他一直想控制你,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这话耳熟!何芳芳立即盯着老刘头,她想起了过年时何文谦跟她吵架,就这样骂过她,他说他们是一样的。她感到恐惧,“你也这么觉得?”
老刘头轻笑,“你当年拒绝我,根本不是为了钱。你就是想和你爸不一样,他是作家,你就偏不当作家。可是老何,编剧和作家差别很大吗?”老刘头露出费解的神情。
年轻的记忆滚滚回头,当时她拿了编剧奖,二十五岁,黑马之姿。老刘头点名想收她做关门弟子,她当着一群人的面就怼回去,“搞文学有什么前途?我想搞商业,挣钱。”
她简直感觉到了羞耻,可紧接着,她又感到了巨大的悲伤,“为什么你一眼就能看穿的东西,何文谦会相信呢?他连绝笔信里都在说,我喜欢钱,喜欢搞钱,他很无奈地接受,然后在背后默默帮我……说得好像是他的恩赐一样……”她停顿了,然后突然爆发,“鬼跟他要过恩赐啊!鬼才想做她的女儿!!他根本不知道,他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烂的父亲!”她忽然词穷了,愤恨太深,词语根本不够,不足够,“他娘的!”最后只能骂娘。
最后一波收道具的定在原地不敢动了,老刘头给他们使眼色,他们才敢从他身后溜走。天边出现了晚霞,老刘头说:“你所有的反抗,都是为了反抗而反抗。”
“很愚蠢对不对?”何芳芳的眼泪不停地流,但脑子却反而更清爽了。
“是没有用。就像在走迷宫,你不跳出来看一看,永远走不出去。”
“可是,我还是会悲伤。”何芳芳叹气,只剩下哀鸣,“他离开了,我没有爸爸了……老刘,我好像还没有过爸爸,就没有爸爸了……更可怕的是,我在他的遗言里,竟然看到了他对我似乎也有不舍,也有感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应该不懂爱的啊,为什么不带着这个人设下黄泉?为什么临死了要改人设?”她闭上眼睛,手捂着额头,呜咽了好一阵,又说:“老刘,我不是不想跟你学,我只是想靠我自己。可是我回过头才发现,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只靠自己,我根本没可能走过来,因为即便是在他的帮助下,我都已经觉得很、艰、难了!”她用尽全力吐出最后一口气,向后一倒,躺在了石砖地上,她终于可以对视苍天,“我还是何文谦的女儿,我永远跳不出这个诅咒。我和他一样,令人厌恶。”
这句话轻得,如烟。她的眼睛像个小泉眼,一直不断地流出细细涓流,从鬓角淌到地上。
老刘头静静等她说完,然后奉上了最后一击,“不敢在同一个领域里与自己的父亲较量,本身就是有一种认输。你太自卑了。可你的父亲,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你如果想成为你自己,你得要先成为他。”
何芳芳听完,气都吸不上来了,他妈的,真是杀人诛心!她想。她看向老刘头,眼神有些凌厉,眼底的水光却还没有散尽,“我这么些年,还不自负么?我操纵别人,就像我爸操纵我一样。这就是他说的原话。”
老刘头继续补刀,“这件事上你有点蠢得像我的孙子了,你是何文谦的女儿,与你是你,根本不冲突啊。你既是何芳芳,又是杜华年,不行吗?换人家说一句:青出于蓝。不开心吗?你是不是怕,你没这个能耐?”
何芳芳已经是条死鱼了,她终于知道老刘头的目的了,就是来找她不痛快的。她坐起来,叛逆地看向他,“对,我就是怕。”
老刘头一笑,“那正好,来跟我学,我让你不怕。”
何芳芳惊讶得眨不了眼,“你竟然还能给我绕回来?!”
老刘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嘿嘿嘿,选项早就给你了,谁叫你当初看不上我呢?这恰恰就是你最像何文谦的地方——谁,你都瞧不上!”
夕阳终于沉下去了,两个人沉默地送走了它。
何芳芳站了起来,拍拍土,“老刘,我没朋友,今天你做了一回我的朋友。我请你吃饭。”
老刘摆摆手,“有人请我吃饭,带你去,你跟我去不?”
何芳芳看了他两秒,“去。”
一老一少,踏着蓝调的天空,向城里走去。
“老刘,你这把年纪了,还是少喝冰的。”
“去你的,年纪都是你们给我喊大的,我就爱喝甜的冰的,怎么了?”
“对身体不好。”
“去去,又多个孙子,管头管脚。”
“老刘……”
“别说了,我打个电话问问在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