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年第一个反应是:今年是送爹的一年?第二个反应是,“为什么?”
“我哥没说……”李雯只感觉头重脚轻,站起来一阵眩晕,杜华年赶紧站起来扶住她。
送走杜华年和李雯,姜老板姐弟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姐姐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自己千帆过的招牌,问她弟,“你说,我们这个地方,是不是风水不太好欸?”
赶回别墅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哭声淅淅沥沥传来,杜华年才停好车,李雯就冲了下去,杜华年紧跟在后头,很快就看见了满院子的警察和医生,院门外停着警车和救护车,甚至还有一辆消防车,李雯的大哥大妈和亲妈诗萍围在一处。
地上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头脸都遮住,李雯大哥站在一旁沉默,大妈和诗萍跪在地上死死拉住担架边缘,哭天抢地。担架周围还站着消防员和医生,都一脸无奈地看着这一地的人,两个民警站在不远处抽烟,从别墅大门里还在陆续走出搬着物品的工作人员,都带着白手套,有序走出院门,将搬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往警车里放,警车旁边还站着一个记录员,一个公证员。
诗萍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扑倒在李东海的尸体上。大妈看见了,突然发狠,伸手一把抓住她后领往后一扔,力气大得惊人。诗萍被砸到地上,醒了过来,疼得叫出声,大妈反身过来对她拳打脚踢,破口大骂,“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女人,你个狐狸精!陪酒女!你生的女儿和你一路货色,都是出来卖的!啊,我知道了,是你故意的,你预谋的!都是因为你们母女,把我们家害成这样!说,你是怎么勾结外人陷害我家东海的?你老实交代,让警察还我们清白……呜呜……你这个狗娘养的!你祖上的女人都是出来卖的吗!你……”大妈越骂越难听,越骂越激动,下手也越狠,诗萍毫无还击之力,只能抱着头不断尖叫。两个女警放下手里的物品,跑过来要拉开她们。
李雯一看见地上的担架就顿住了脚步,双脚好像被钉在了地上,大脑的意识和全身的感知都被抽空了。发觉她在颤抖,杜华年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一个冰块。直到看见诗萍被打,李雯终于回过神来,跑过去挡在诗萍身前,开口就是哭腔,眼泪也同时争相滑下来,“妈!起来,跟我走吧!”大妈的拳脚都砸在了她背上。
在女警的帮助下,大妈终于被拉走,诗萍也被李雯扶起来走开,她已经被打懵了,靠在李雯身上抽搭。李雯回头看看地上的李东海,泪如雨下,问诗萍,“妈,我爸为什么自杀?他怎么死的?”
一句话,诗萍清醒了过来,她猛地一下捉住李雯的手,“你到底做了什么?律师说了,就是有人告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一道晴天霹雳穿透她全身,李雯看着亲娘凶恶的眼神,心头滚过万千可能性,哽得说不出话来。但诗萍却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心虚,瞬间明白了这一切都和她有关,于是她爆发出更剧烈的哭喊,“是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她说不下去,抬手“啪”一下,给了李雯一个重重的耳光,李雯直接被扇倒,跌在地上,接着诗萍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绝望又恶狠狠地盯着李雯,“你滚,滚——!”诗萍回头又走向了担架。
杜华年跑过去扶起李雯,此刻别墅大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担架也已经开始往车上抬,李雯向前跑了几步,可是看见大妈、哥哥和亲娘残破不堪的背影时,她又停下来,眼睁睁看着这一大群人上了各自的车,车子一辆一辆开出了院子,没有人理会她,没有人看见她。
李雯就这样跪坐在院子外的草地上,不说不动,眼泪不时掉一颗,又掉一颗。杜华年看着天边巨大的晚霞,好像一只烧红的饕餮,即将把天地吞噬殆尽,然后我们就会来到它肚子里的黑夜。
要怎么说这个事呢?李东海偷税漏税是事实,李雯也确实想威胁他,要个两三千万,然后和这个家一刀两断,再把证据交出去,让李东海尝尝报应的滋味。
可是李东海为什么会死呢?她根本没要到证据,是谁举报的李东海?
好吧,即便他罪有应得,可是她仍然觉得撕裂一般的疼痛。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原来不管这个父亲有多么不像个父亲,她多么的缺少实质的父女亲情,哪怕是一个虚无的符号也好,至少它还存在,她还有父亲。
她不能连个符号都没有了吧?
“老杜,我没爹了……”李雯声如游丝,“我害死了我爹……”
杜华年很清楚这种感受:我多恨他都行,那是我,是他女儿。可是别人害他,即便他死有余辜,却也还是不行,不可以,不接受。
可他如果还活着,我们也未必多爱他,还很可能恨之入骨。这到底是为什么,杜华年也不知道。
“只是偷漏税,补交加罚款就行,可能还有别的事。”杜华年说得很慢。
李雯转头看她,眼中一半是疑惑,一半是可怕的明了。
杜华年举起手机递给她,今天的头条里,李东海自杀赫然在列。
其实事情很简单,哪个巨富屁股干净呢?不跟几个败类官员勾连,怎么可能赚到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呢?可是一旦东窗事发,哪个巨富不是头一个替罪羊呢?
李东海涉嫌庞氏骗局和非法幕后交易,证据链一夜之间就完整出现了,舆论发酵的节奏又快又专业,甚至多年前的无头命案也有人翻出来,煞有介事地安在李东海头上,细节抠的甚至可以说严丝合缝。
最要命的是,今天早上一开盘,东海集团股价暴跌,不出一个小时直接跌停,市值蒸发近三十亿!当年李东海可是只凭十万本钱,仅仅用了三年,就敲了上交所的钟。半生下来,翻到三十亿,半天下来,赔掉性命。
新闻上说,李东海在书房喝酒送头孢,顺手还纵了火,外墙还看不出,可其实里头,已经一片焦黑。李雯和杜华年来得迟,浓烟已经散尽。
“难怪,草地这么湿,他们脸上都是黑灰……还有还有,你有没有闻到,很大一股糊味。”李雯捉牢杜华年的手,把手机死死攥紧。
杜华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天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是万物归家的时刻。李雯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地嘶喊,接着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手死命抓着胸口,跪在地上,像个野兽。
“为什么我从十多岁到三十多岁,整整二十年,一颗心就从来没有安定过!是我太贪心吗?”她用手捶胸,“它什么时候能踏踏实实躺在里面,不再因为别人高兴生气它就一上一下的?我讨厌这种感觉,我讨厌它好像长在人家身上,在我妈身上,在男人身上,在我爸身上,在你身上……我讨厌它,它什么时候能回到我自己胸膛里?我讨厌它……”
李雯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她力气极大,杜华年想尽办法用手去垫着,想要控制住她,但收效甚微。看着李雯这个样子,她也红了眼眶,才发觉一直以来她最忽略的就是李雯。或许,她每一次恋爱的结束都痛不欲生,只是见她从不反抗,杜华年就默认她喜欢这种生活,所以从来不去关注她细微的变化。其实现在想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无度地恋爱,都是因为反抗不了这个家庭,反抗不了命运,谈恋爱时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分泌,会让她有一种反抗的错觉,就像毒品。
想通这层,杜华年掉下眼泪,她也忍不住呼吸颤抖,长长一叹,“阿雯,站起来,站起来!”她硬是拉起她,“走,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