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驱散了过去——踩踏它,扑灭它,好像一个人践踏闷烧着的危险的煤炭。
她不知道男人在对女人的爱中会像他这样无私呵护,有骑士气概。其实,安吉尔·克莱尔决非完全像她在这方面想的那样;远远不是,的确;不过,他,实际上,精神的确是超过了肉体的;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奇异地没受粗俗下流的影响。尽管他并非生性冷漠,可是他灿明焕然胜过了热烈激扬——不及拜伦,超过了雪莱,能够不顾一切地爱,可是那爱却特别倾向于想象的,超凡的,它是一种过分讲究的爱挑剔的情感,能够小心翼翼地护卫着他爱的人,而对抗他特异的自己。这令苔丝惊讶也令她狂喜,那微少的经验而今是如此不合适了;她对男性的义愤反过来,转化成了对克莱尔过分的尊崇。
他们毫不做作地自然地寻求彼此的陪伴;她纯正忠诚,不掩饰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在这事情上本能的用意如果清楚地陈述,那大概是这样的:在她的性格魅力中那闪避的特性,可以吸引一般的男人,而对于一个如此完美的男人,在倾诉了衷肠以后,那却是令人嫌厌的,因为它特殊的禀性中有了矫揉造作的嫌疑。
乡下风俗,在订婚期间,不约束户外的相陪相伴,那是她仅知的风俗,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奇怪;可是在克莱尔看来,那好像是古怪地有所期待似的,等他看到她跟别的挤奶工在一起的时候,也那么坦然,这才觉得正常了。因而,在这十月里美妙的下午,他们沿着草场蜿蜒的小路漫游,追随着淙淙流淌的小溪,跳过小木桥,走到另一边,再返回来。他们从不走出潺潺流淌的水堰声外,那汩汩水声始终伴随着他们的喁喁情话,那时候太阳的光束,几乎像草场的水平线一样,形成了花粉般的光辉,撒遍大地。他们在树木和树篱的阴影中看到轻淡的蓝雾,此外却处处始终是明丽的阳光。太阳是如此地接近了土地,草地是如此地平阔,克莱尔和苔丝的影子能在他们前头伸长四分之一英里,像两根长长的手指,远远地指向绿色阔野与谷坡边沿毗邻的地方。
男人们在零零落落地干活——因为这是“清理”牧场的季节,或者说清挖小水渠为了冬天灌溉,整修被奶牛踩塌的渠堰。一铲一铲的肥土,像煤一样油黑,原本是河流像整个山谷一样宽阔的时候挟带到那里的,是土壤的精华,是过去的原野捣成了碎末,浸渍了,提炼了,日臻细泽精妙,肥沃膏腴,由此育生出了丰茂的牧草,在那里放牧着牛羊。
克莱尔在那些清理水渠的男人眼前觍着脸皮硬把他的胳膊搂在她的腰上,带着惯于当众嬉戏的男人那种神气,可是实际上他像她一样怕羞,那时候她的嘴唇张开着,眼睛斜着看看那些干活的人,显出了小心翼翼的动物的神情。
“在他们眼前,你不因为我是你的人觉得丢脸!”她满心欢乐说。
“啊,当然不!”
“可是,如果传到艾敏斯特你那些朋友耳边呢,说跟你这样亲亲热热一起溜**的是我,挤奶女工——”
“所见过的最迷人的挤奶女工。”
“他们会觉得伤了他们的尊贵。”
“我亲爱的姑娘——一个德伯维尔伤了一个克莱尔的尊贵!这是打一副华丽的牌——你属于这样一个家世,我保留着它,等结婚的时候再摊牌,会达到一个豪华的效果,有了淳格汉姆牧师那里你的血统证明,且不说那个,我的未来对于我的家庭也完全是不相干的——它甚至不能影响他们生活的表面。我们将离开英格兰这个地区——或许离开英国——这里的人们怎样看我们算什么事?你愿意去,是吧?”
她至多能回答一个“是”字,想到将作为他自家的亲人陪伴他闯**世界,她胸中升腾的是那么宏大的情感。她的感情像汩汩的水波涨满了她的耳朵,涌上了她的眼睛。她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中,就这样继续向前走去,走到阳光由河面炫目地反射到的地方,在一座桥下,反射的日光像熔化的金属耀花了他们的眼睛,虽然太阳已经被桥挡住了。他们定定地站着,一些长羽长翎的小毛毛头从平滑的水面突然探出,可是,发现眼前被搅扰了,它们停住了,没有过去,又消失了。在这河岸上他们逗留着,直到雾围上来环抱起他们——每年的这个时候夜雾起得极早——停落在她的睫毛上,好像水晶安厝在那里,也落在他的眉毛上、头发上。
他们在礼拜天流连到更晚,那时候天是完全黑了。在他们约会的第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有一些牛奶工也在户外,听见她感情冲动的说话声,狂喜入迷到了散碎断续,可是离得太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注意到她的话中一顿一顿的片段,被她的心跳击碎,成了一个个音节,好像她是倚在他的胳膊上往前走;她心满意足的停顿,那偶尔发出的低笑,好像她的灵魂就在驾笑飞翔——那是在她爱的男人陪伴下一个女人的笑,这男人又是她从别的所有女人那里赢来的——自然界没有任何东西与之相像。他们留意到她步态的弹性,像一只鸟儿飞掠轻落的样子。
她对他的钟爱而今是苔丝的呼吸,她的生命所在;它像一个光球包裹着她,辉耀着照射着她,使她忘记了过去的悲哀,阻止着那固存的企图影响她的幽灵——疑虑,恐惧,忧郁,烦恼,羞愧。她知道它们只是像饿狼在光圈外边等待着,可是她有持久的力量把它们制服在饥饿中。
精神上的忘却与理智的记忆共存。她行走在光明中,可是她知道在那背景中那些黑暗的影子始终在蔓延。它们会退却,它们会逼近,一天一点儿,总在那里。
一天晚上苔丝和克莱尔不得不坐在屋里看家,住场的人都走开了。他们说着话的时候苔丝心事重重地抬起眼来看他,正遇上那双赏识着她的眼睛。
“我不值得你这样——不,我不配!”她冲口而出,从她的矮板凳上跳起来,好像被他的尊崇惊吓了,又为这尊崇而满心欢喜。
克莱尔认为那是她兴奋的全部原因,其实那只是一小部分,他说——
“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亲爱的苔丝!高贵不在于能不费力地按照一套可鄙的传统办事,而在那些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有好名声的人[76]里头——正像你这样,我的苔丝!”
她极力抑制住喉头的抽咽。近年来在教堂里,那一串美德多么经常地让她那颗柔嫩的心疼痛,多么奇怪,他现在居然引用了它们。
“那时候你怎么不留下来爱我?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住在一起,你还在草地上跳舞。唉,你怎么不,你怎么不啊!”她说,十分冲动地绞拧着她的手。
安吉尔劝慰她,让她消除疑虑,自己想着,千真万确,她真是一个多么任性喜怒无常的人,当她把她的幸福完全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将多么小心在意地对待她呢?
“唉——我怎么不留下来!”他说,“那正是我想知道的。要是我能够知道!可是你也不必这么厉害地懊悔啊——你为什么这么懊悔呢?”
出于女人本能的掩饰,她赶忙岔开说——
“那我就能多得四年你的心啦。那我就不会白白地耗过我的光阴啦——我就能多有那么长的欢乐时光啦!”
遭受如此痛苦折磨的,不是一个在她身后拖着一长串隐秘的私通追忆的成熟女人,而是一个生活单纯的姑娘,还不到二十一岁,在她尚未成熟的日子里,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鸟儿被捕获了。为了更好地平定一下自己,她从矮凳子上起来,离开房间,她走出去的时候,她的裙角把凳子挂倒了。
他坐在横放在炉中铁架上一束绿梣木枝投射的令人愉悦的火光旁边;树枝欢快地噼啪作响,汁液从梢上嘶嘶地冒泡。她回来的时候,恢复了她正常的状态了。
“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喜怒无常吗?一阵一阵的,苔丝?”他愉快幽默地说,说着给她在凳子上铺开一个垫子,自己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我正想问你个事,你刚巧跑出去了。”
“不错,或许我是喜怒无常,”她嘟哝着说,她突然靠近他,一只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不,安吉尔,我不是真的这样——不是生性,我是说我不是生性喜怒无常!”为了更加强调地对他保证她不是那样,她把自己在长椅上靠着他安顿下来,还让她的头贴着他的肩膀找一个安靠的地方。“你想问我什么——我保证愿意回答。”她柔顺地接着说。
“哦,你爱我,答应嫁给我,由此就跟上了第三个问题,哪一天结婚?”
“我喜欢像这样生活。”
“可是我得打算在新年,或者稍晚一点儿,完全开始我自己的事业。在我还没有被新职位的各种琐事缠住的时候,我想先把伴侣弄妥了。”
“不过,”她羞怯地回答,“实实在在地说,等你把那些都弄好了再结婚,不是更好吗?——尽管我受不了你走了,把我撂在这里!”
“当然你受不了——假若那样,绝非良策。我希望在我开创事业的时候,你能在好多方面帮助我。到底什么时候呢?两个礼拜以后不行吗?”
“不,”她说,她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有那么多事情,得先想想。”
“可是——”
他轻柔地把她拉得更靠近他一些。
婚姻的现实如此赫然逼近,令人吃惊。这个问题正要进一步讨论下去,长椅后边转出了克瑞科老板、克瑞科太太和两个挤奶女工,四个人走进了明亮的火光里。
苔丝像一个有弹力的球从他的身旁跳开,满脸绯红,眼睛在炉火光中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