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在平平常常的谈话中吃过了,他说了上午在修道院磨坊考察的事,老式的机械,筛面的方式,他担心在大幅度现代方式的改进方面,不会给他什么启发,有一些方法似乎是毗邻的修道院落成之日就开始被僧侣们使用了——现在那修道院已成一堆瓦砾了。过了一个钟头的时间,他又离开了,黄昏时才回来。整个晚上都让那些文纸占有了他。她怕她碍事,老仆人走了以后,她退回到厨房里,在那里同样忙忙碌碌足足过了一个多钟头。
克莱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不必那么忙活,”他说,“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起眼睛,神色有点儿轻快了。“我可以把我自己当成那样吗——真的?”她咕哝着,带着点哀怜的嘲弄,“你的意思是名义上!那好吧,我也不想更多的什么啦。”
“你可以这么认为,苔丝,你就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急促地说,在她的音调里包含着眼泪,“我想我——因为我是不体面的,我的意思是。我老早就告诉过你我是不体面的——所以我不想跟你结婚,只是——只是你逼我!”
她迸发了啜泣,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它几乎能赢得任何男人回心转意,只除了安吉尔·克莱尔。一般说来,他是温柔深情的,可是在他的性格的最深处,却深藏横亘着坚硬的理性积淀,像在柔软的土壤中一道金属矿脉,能折卷任何企图横断它的锋刃。它阻碍他接受教会;它也阻碍他认可苔丝。归根到底,在他对异性的恋慕情爱里,火比光少,当他停止信任的时候,他也就停止追求了:与那些天性易感的人正好形成了对照,那些人理智上鄙视了,还会在感官上保留迷恋。他定定地等她停止了啜泣。
“我希望英格兰有一半女人像你一样体面,”他说,带着一种对一般女性普遍迸发的冷酷,“那不是体面的问题,而是一种原则。”
他对她说了更多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他一直被反感的情绪波涛摇撼左右着。当发现被表面现象嘲弄了的时候,一个固执的性格就会被扭曲。诚然,在这一切之下,潜流着同情,一个通达世故的女人可以利用它来征服他。可是苔丝没有想到这个;她把一切全部都看作她自己的罪过,很难张口说话。她对他坚定的忠诚的的确确几乎是惹人哀怜的;她本是急性子,可是他说的不管什么话,都没有使她失态失当;她没有为自己寻求什么;没有恼怒;没有想他对她的中伤。她现在恰如使徒宽容的化身,回到了追求私利的现代世界。
这个晚上,由夜至晨,像先前过去的那个一样分毫不差地过去了。有一次,仅仅一次,很偶然地,她——早先那个自由的独立的苔丝——冒险推进了一下。那是他饭后第三次起身去磨坊的机会,他一离开饭桌说了声“再见”,她也用同样的话回答了,同时向他那面斜了斜嘴。他没有让他自己做出回应,急忙转向旁边,说:
“我准时回来。”
好像受到了一击,苔丝又退缩回自身了。尽管他曾经常常拗着她试着触吻她的嘴唇——他常常快活地说她的嘴和气息有黄油、鸡蛋、牛奶、蜂蜜的味道,她凭此而生存,他能由它们汲取营养,还有一些这类傻话。现在他不在意它们了。他看到她突然畏缩了,又温和地说:
“你知道,我要想个办法。我们暂时在一起住着,是迫不得已的,免得我们即刻分开会有一些闲话伤害你。不过,你一定得明白,它只是为了面子的原因。”
“是。”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他出去了,他在去磨坊的路上站了站,有一会儿希望自己能反应得更友爱一些,至少吻她一下。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绝望的一天,两天;在这同一所房子里,真的,可是,比他们做情人之前是更远地疏离了。在她看来,显然如他所言,他是在瘫痪的状态中生活着,力图想出可行的计划来。她在如此柔性的外表之下发现了这般果决,她被吓住了。他的坚毅,确实是太残忍了。她现在不再期待宽恕。她不止一次想到他去磨坊不在的时候离开他;可是她怕这样做对他没有好处,假如传扬开,还是会更加妨碍他伤害他。
在这期间克莱尔一直在思索着,确切无疑地思索着。他一刻也不停止地想着,他想得都成病态了;他想得吃不好饭,想得都枯瘦了;想得他把原先所有的家居的活泛生趣都**尽净了。他走着路对自己说:“怎么办——怎么办呢?”有时候就被她听到了。这便引发她打破了迄今为止一直不谈将来的克制。
“我想——你不打算跟我住在一起了——长期的,是不是,安吉尔?”她问,耷拉下的嘴角泄露着她在脸上保持着平静的表情是多么完全机械的做作。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不鄙视我自己,更糟糕的是,或许,鄙视你。我的意思是,当然,不能和你在一般意义上生活在一起。目前,不管我觉得怎么样,我没有瞧不起你。让我坦率地说吧,你可能没有完全看到我的难处。在那个男人还活着期间我们怎么能生活在一起?他是你天然的丈夫,而我不是。假如他死了,可能就不同了……再者,那还不是全部难处;还在于另一种考虑——它还与另一个人的前途有关,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想一想年月来去,我们的孩子会出生,过去的事情会让人知道——一定会知道的。那里不是天涯海角,什么地方都有人来往,总会知道的。想一想我们可怜的骨肉在人家的嘲讽之下长起来,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他们会逐渐感到那种十足的压力。对他们那是什么样的醒悟!什么样的前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之后,你还能无动于衷地说维持?你就没有想想,长痛不如短痛吗?”
她的眼睑,带着愁苦重重垂着,像先前一样继续低垂着。
“我不能说维持,”她回答说,“我不能,我没想那么远。”
苔丝的女性希望——我们得承认——是如此顽强地易于复原,在她隐秘的幻想中又复活了:持续长久地同处一室的亲近,足以打破他的冷漠甚至判断。尽管在通常意义上她是天真无邪、不懂世故的,但她并非心智不全。假如她不能够本能地懂得亲近中隐伏的主旨,那就意味着她女子特性的欠缺。如果连这也失败了,那就没有什么能够救她了,她明白。利用天然本性动计谋,实现希望,是不对的,她对自己说过;然而那种希望她还是不能熄灭。他的最终陈述现在做过了,那是,如她所言,新的观点。她真的从未想到那么远,他描述的可能会发生的儿女嘲笑她的清晰画面,对一颗诚实的心给予了致命的定罪,而那颗心的中心便是慈爱。纯粹的经验已经教她懂得,在某些情势中,有一种情形比导向美好的生活还要好一些,那就是索性免得活着。像所有受过磨难而又有能够先知的人一样,用米·苏利·普吕多姆[85]的话说,她能听到一声法令:“你将下生。”尤其是这法令是对她潜在的儿女发出的,她就如同听到了定罪的判决。
所以她不能反驳他的观点。可是,带着过度敏感的自我辩争的倾向,一种回应又在克莱尔自己的心里生起来了,他几乎有些害怕它了。那是基于她杰出的天生丽质,她可以满有希望地利用它。她可以进而说:“在澳洲高原或者得克萨斯平原,谁会知道或者留意我的不幸,谁会责怪我或者责怪你?”是的,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接受了短暂的现实,仿佛那是不可避免的。她或许是对的。一个女人直觉的心灵感知的不仅是她自己的酸楚,也有她丈夫的苦痛,甚至那些设想的对她丈夫或者子女的指责,即便不来自于陌生人,也会由他自己吹毛求疵的脑子产生,抵达他的耳朵。
是疏离的第三天了。也许可以有一种冒险的古怪悖论:他要是更多一些兽性,他就能成为高尚的男人了。我们不那样说。克莱尔的爱无疑是超凡脱俗到了错失的程度,富于想象到不切实际了。那天然的肉体的存在,有时候还不如不在眼前更具吸引力,后者创造了一种理想的现实,便利地消减了真实的缺陷。她发现她的人身存在不能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强烈地引发什么。那比喻性的说法是真切的:她不是那个激发他爱欲的女人,她是另一个女人了。
“我想过你说的了,”她对他说,移动着她的指尖划过桌布,她的另一只手,那上面戴着嘲笑他们两个的戒指,支着她的额头,“它们都是相当对的,一定得那么做,你一定得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
“我可以回家。”
克莱尔没有想过那样。
“你觉得能行吗?”他问。
“肯定行。我们应该分开,早分了早好。你说过我容易引得男人乱了方寸;假如我老在你眼前转悠,我或许会引你改变了你的计划,违背了你的理智和愿望。而后,你的后悔和我的遗憾都是很可怕的。”
“你能愿意回家吗?”他问。
“我想离开你,回家。”
“那就这样吧。”
尽管她没有抬眼看他,她还是吃惊了。主张与盟约是不同的,她只是太快地感觉到了。
“我早就怕走到这一步了,”她咕哝着,她的面容是逆来顺受的笃定,“我不抱怨,安吉尔,我——我想那是最好了。你说的话我十分信服。是的,假如我们住在一起,尽管没有人能责怪我,但是,一来二往,年月久了,你会为一些平常的小事跟我发火,你还会忍不住把我过去的事情说出来,被人无意中听到,或许会被我们自己的孩子听到。哦,现在的伤害只是折磨我罢了,那时候会杀了我,我就走——明天。”
苔丝偷偷瞥了她的丈夫一眼。他是苍白的,甚至是颤抖的,可是,如前一样,她被她嫁给的这个人温柔深处的果决吓住了——那意愿一定要征服粗俗的情感,使其化为精妙的感情,使物质化为概念,使肉体化为精神。癖好、趋向、习惯,好像枯叶任他暴虐的想象风暴摆布。
他大约注意到她看他了,所以他解释说:
“在一起的人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我再想到他们会觉得更加可爱;”又玩世不恭地加上一句,“上帝知道,或许有一天我们腻烦了,就又睡到一起了,多少人都是这样做的。”
当天克莱尔就开始打点行装了,她上楼去,也开始收拾。在他们两个的心里都知道第二天早晨他们可能就永远分离了。可是他们做着后会有期的假设,因为他们都是那种对最终的分离感到无比痛苦的人。他明白,她也明白,尽管相互的迷恋施加着影响——在她这方面是无关于才艺的——在最初分离的日子里或许会比以往更为强烈,时间必定会减弱那效力;不能接受她作为同室而居的人的实际性理由,在相隔遥远的冷静的头脑眼光中,可能会愈加强有力地宣示。无论如何,两个人一旦分开——离弃了共同的住处和共有的环境——不觉间新长起的芽蕾会进占填充各自空出来的地方;不可预见的事件会阻碍原来的打算,旧有的计划也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