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篇诗歌的风格来看,简直就是一篇揭露不公现状的新闻稿件,如果放到今日,像白居易这样热情勃发的性格兼之妙笔生花的才华,一定是一个一流的媒体人物,而且还总是勇于冲在第一线。只是,如今新闻的爆炸性传播要借助于互联网的帮助,而白居易靠的全都是个人魅力。
六新乐府诗词的倡导者
有关写作,当年他在写给元稹的信中,曾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说得浅显些,就是写出的东西要言之有物,不要为了写而写。文辞质朴易懂,切中时弊,使闻者足戒。“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在这方面,白居易认定的偶像是杜甫,比如他的《兵车行》“三吏”“三别”等等,简直就是完美的样板文章。写东西就该这么写,这不仅展示一个文人的才华,更体现他忧国忧民的风骨。而这一类文章,被白居易统称为“新乐府诗词”。
一看到兄长如此推崇新乐府诗词,作为小弟的元稹立刻响应,不光是他,还有其他著名诗人,比如李绅、张籍等人也作诗应和。而文章的主旨也都集中在揭露当时的社会矛盾,究竟这些诗作有多大的反响呢?在白居易写给好友的信里,就直言不讳地提到过:“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山北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诗作,基本上是惹恼了各行各业的豪强权贵。如此一来,他未来会遭遇罢黜的命运,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白居易在左拾遗的位子上做了一阵,忽然得到提升,做了太子赞善。不明白的,觉得他是乘了东风;明白人一看便知,不管官员也好,皇帝也罢,实在受不了天天接到他的谏文,索性把他移了个无法随意发言的位置。就在这时,长安城发生了一起蹊跷的刺杀事件。
唐宪宗时期,河北三镇以及淮西一直和中央为敌,当时的宰相武元衡是一个积极的主战派。而他却在凌晨去皇宫见皇帝的路上,被刺客围攻残忍杀死。武元衡的死让当时的很多大臣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出兵之事。白居易一听此事,完全忘记自己已经不是谏官、不能随意发言的事实,一大清早,急急奔到朝廷上奏,建言严惩凶手。
接到奏折的唐宪宗非常不爽,他当然心知肚明这一次的刺杀行动目的是什么,但当时的朝廷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去削藩,白居易的这一次进言,就好像在他又羞又恼的内心里直接撒了一包粗粒盐。
皇上不愉快,底下的臣子自然一清二楚。但是,对白居易这次大义凛然的上谏直接驳斥,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们就开始罗织别的罪名,最后的结果就是,正直的白大官人,因为这次冲动,被贬到江州做司马。江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九江。
七有缘太短暂比无缘还惨
白居易带着家眷离开长安那一天,正是一个雨夜,一叶孤舟漂**在黑黢黢的江水之上。妻子杨氏已经睡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船头。他的这位贤妻是他三十七岁,马上就要奔四十的时候才娶的,还是一位老友的妹妹。因为自己的不婚,白母急得以死相逼,无奈之下,白居易屈服了。
嫁给一个心里有其他人的丈夫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千百年来,杨氏的喜怒哀乐都藏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她不能言,她的丈夫也从来没有为她言过,而是把多年求而不得的思念都寄托给了他少年时的那位湘灵姑娘。
或许这世间真的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情感。在去江州的路上,他居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湘灵。
这一段情节,是熟读白居易诗歌的人们在《逢旧》这首诗中找到的线索,“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命运对白居易真是反复无常。在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湘灵永远是隔在远远乡的人。而如今,他繁华落尽,一身憔悴的时刻,却正好和少年时的恋人不期而遇。
那一刻的相遇,他们会说些什么,抱头痛哭还是相对无言,后人不得而知。但唯一可以了解到的,就是在这次难得的见面之后,两人并没有再续前缘,就如两颗交汇的星星,一瞬间的相遇,从此又奔向各自茫茫的旅程。很多人都对他们偶遇之后的再度分开很不理解,甚至有人还对白居易冠以“渣男”的称号。
幸好如今已然是千年之后,白居易已经耳根清净地不必听这世间的纷纷纭纭。为何没能在偶遇湘灵之后再续前缘,其实和当时的环境关系很大。有可能,他当时也正是身世飘零,湘灵跟他在一起,也无法得到安全的保障。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时,白居易已经娶妻,湘灵如果留在身边,只能是妾室。如果可以为妾,两人也不必等这许多年。
在白居易生活的年代,妻妾的分别是非常严格的。《礼记正义》中明确规定:“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没有明媒正娶,男女结合一律视作非法,唐朝法律非常强调正妻的优越性,“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杀一名无辜婢女,至多判一年徒刑了事。而事实上,妾室与婢女的地位分别不大。如果正妻要惩罚妾室,即使作为男主人也是无权干涉的。
当年,白居易无法给湘灵明媒正娶的身份。蹉跎了多年,如今红颜已哀的她,还要顶着妾室的名头嫁入白家吗?这份尴尬,白居易说不出口,湘灵更是做不到。所以,在白居易日后的生活中,歌姬婢妾成群,却没有一个湘灵的立足之地,所以这一见,真的就是以离别为名的再见了。当年,因为母亲的决绝,他无法与湘灵成就姻缘。如今,因为身份之别,佳人在前,也只能含恨而别,兜兜转转,依然无缘。
所有的思念,最后都只能化成一声长叹。就如他的这首《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八遇到琵琶女时的忧愁
其实,被贬谪的日子对白居易来说,也不甚难过。不论是在江州,还是后来的忠州,以及杭州等,就如他在给好友元稹的书信中曾说:“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而白居易也曾在《江州司马厅记》中,描述过自己在江州的工作环境:“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执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由是郡南楼、山北楼、水湓亭、百花亭、风篁、石岩、瀑布、庐宫、源潭洞、东西二林寺、泉石松雪,司马尽有之矣。”
由此可见,不同的人面临困境的态度也是不同的。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韩愈等人都遭遇过被贬谪的命运,郁闷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刘禹锡和白居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寄情山水。柳宗元一直在五年之后,熬死了老娘和爱女,才一点点把心结打开,最后还是死于郁闷。
如果他们之间一定要找到区别,那可能就是柳宗元被贬谪的永州环境太差了,相比于江州和朗州更为艰难?不然的话,同为司马,为什么白居易就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还蛮舒心畅意呢?
当时,也可以认为,这所谓的舒心畅意也只是表象,真正能体现诗人内心感受的还是他的作品,比如他在那段时间创作的《琵琶行》。
那是一个深秋时节,那一晚的浔阳江上,水波粼粼,一弯新月挂在枝头。彼时,白居易刚刚到江州两个年头,正是内心最凄惶的时刻。有朋自远方来,执手相握,说不尽的知心话,可惜匆匆又要离别。江上一叶扁舟,岸上一骑孤马,好友相对无语,即使有酒,也醉不成欢。幸好那江上忽然响起的琵琶声,犹如仙乐,拯救了这最艰难的时刻。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一位过气的京城名姬,一位被贬边地的江州司马。即使在当年的长安,两人也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剧命运却使得他们一见如故,你为我写诗,我为你奏曲。
但这首曲子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当这位琵琶女“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这“凄凄不似向前声”的曲调,使得一千多年前浔阳江上的诗人白居易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普通人的情绪,在抽抽噎噎中就已经得到了完美释放。而他,却由此完成了这首著名的《琵琶行》。一千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感慨唏嘘。
九坎坷过后是油腻的中年
此后六年时间,白居易也辗转了一处又一处的贬谪之地。远在长安的大明宫风云诡谲,很快,唐宪宗也和他早死的老爹一样,莫名暴亡,他的儿子穆宗继位,白居易重新被召回。
这一次仕进之路,白居易走得很顺畅,但朝堂上的党争让他感到无比腻味。官员们在忙着为自己争夺权力,却没有人关注当时已经民不聊生的惨状。而他也明白,自己这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的性格,朝堂是容不下的。这一次,他主动请求外放到杭州做刺史。到了地方,白居易是撸起袖子加油干。先后修钱塘湖堤,蓄水灌地千顷。又浚城中李泌六井,供民饮用。看来,白刺史不仅善于写诗,在水利工程这块也是不遑多论的。
但不管怎样,在苏杭的日子,也是白居易人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他只是一个外放的官员,努力做好了本职工作之后,就可以和好友游山玩水,互相唱和,当真是风雅至极。自古江南多美女,白居易的两位宠妾樊素和小蛮,或许也正是在这里收纳到府中的。
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符离之行,这种云上一样的日子还会让五十多岁的老白乐上很久。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在五十三岁那一年,鬼使神差一样,他又绕道来到了少年时曾遇到湘灵的地方。只可惜,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在那个傍晚,有个孤独的老人在一所破旧的民居前伫立了很久。晚风吹得泥墙上的残草簌簌地响,偶尔有来往的乡民看到他,都在窃窃私语,这位异乡人看上去是位贵人,为什么眼中充满凄楚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