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这日傍晚,周云裳寻到了码头边的临时仓库。
暮色四合,江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李云归正立在仓库门口,对着一份物资清单与几个船工伙计低声交代着什么。她清减了许多,眉宇间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色。
"云归。"
周云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和而轻缓。
李云归微微一怔,转过身来,见是她,连忙迎上前去:"周姨,您怎么来了?这边风大,当心着凉。"
"特意来寻你的。"周云裳含笑摆了摆手,目光在她面上细细端详了片刻,心疼之色一闪而过,"陪我走走,可好?"
李云归自然不会推拒。她将手中的清单交给一旁的伙计,便随周云裳沿着江堤缓缓行去。
江面上浮着几点渔火,明明灭灭,这几天打着打着上面又开始谈了起来,于是战火暂歇,这是难得的安宁。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话,唯有江风拂过衣袂的簌簌声响。
良久,周云裳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云归,周姨活了大半辈子,经过的事不算少,见过的人也不算少。有些话,本不该由我这个做长辈的来说,可有些事,若没人说破,怕是要误了一辈子。"
李云归脚步微微一顿,垂下眼睫,没有应声。
周云裳并未看她,只是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声音平缓如旧:"我知道你心里有结。那封你托我带给君君的信,是你写的,是诀别信,你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也够坚决,所以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对不对?"
李云归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藏在袖中,无声地攥紧了衣摆。
"可你不知道的是,"周云裳轻叹一声,"接到那封信的那一日,君君几乎失了魂魄。"
周云裳转过身,静静望着李云归,目光里盛满了一个母亲的心疼与怜惜:"自那日起,她便再未笑过。她去前线,是为着家国大义,满腔热血,却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有许多时候,痛狠了的时候,于她而言,回不回得来,大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李云归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唇瓣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云裳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掌心的温热一点点传递过来:"我那孩子,自小便是这么个性子。心里有千般万般的话,却从不肯宣之于口,只会闷头去做。她待你好,从不说出来,只是一桩桩、一件件地替你周全。她心里苦,也从不说出来,只是自己硬扛着,扛到旁人看不见、她自己也快撑不住的地步。"
"周姨……"李云归的声音微微发颤。
"傻孩子。"周云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当她看到那封信,真的就干干净净地放下了?她若真放下了,何至于把那信贴身带着,带到战壕里去?"
李云归浑身一震,想到那封从陆晚君怀里飘出的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落。
李云归偏过头去,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那封信上的话,字字诛心,是我亲手写的。我说了那么绝的话,做了那么绝的事,如今她活下来了,我却……我不知该如何站到她面前去。"
"所以你便躲着?"周云裳轻声问。
李云归沉默。
周云裳叹了口气,望着眼前这个倔强又别扭的孩子,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云归,周姨今日来,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决定,你们并非一定要在一起。便是以后各自安好,也并不会影响两家的情谊,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这是你与君君之间的事,你们自己的心,你们自己最清楚。可有一句话,周姨不得不说……"
说到这里,周云裳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起来:"无论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哪怕是分开,也要当面说清楚。这样,往后的日子,你们二人才能真正地放下,不再纠缠牵绊,不再彼此折磨。躲着、避着、只会让这道坎越来越难迈过去。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不尽人意之时,你们都会妄想那个当初没有面对面说清,也许还有回转余地的如果。这无论对谁,都是不公平的。"
江风拂过,吹起二人的衣角。
周云裳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不单是为着你们两个,也是为人处事之道。有些话,说开了,心里便敞亮了。有些结,解开了,往后的路才走得踏实。云归,你是个聪明孩子,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李云归立在风中,久久未语。
泪痕未干的面庞上,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松动、瓦解。
许久,她才低低开口,声音轻如叹息:"周姨,我明白了。"
周云裳轻轻颔首,拍了拍她的肩:"去罢。无论结果如何,把话说清楚,对你们二人都好。"
李云归望向医院的方向,那里有一盏灯火,透过层层暮色,隐约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