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笑着,闹着,为一次考试没考好沮丧,为一场篮球赛赢了欢呼。他们还不知道,成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一天你会发现,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对错不是泾渭分明,而你自己,可能最终会成为你曾经最不想成为的那种大人。
回到办公室,大部分老师已经走了。苏念的座位空着,桌面上收拾得很干净,只有那个毕业照相框还立在那里。照片上的女孩们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未来有无限可能。
林晚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要批改的作文装进帆布袋,关掉电脑,检查门窗。墙上贴着教师行为规范,第一条就是“关爱学生,尊重人格”。书架上是各种教育理论著作,从苏霍姆林斯基到杜威。窗台上那盆绿萝是她刚来时种的,如今已经长得枝叶繁茂,垂下了长长的藤蔓。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确,那么有序。
她拎起包,关灯,锁门。走廊里只剩下应急灯的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电梯下行时,她看见镜面里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睛里有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空洞。她忽然想起宋归路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平静,专业,却仿佛什么都看透了。
走出教学楼时,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清新得不真实。
她没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方帆。
“林老师,明天上午第二节,王德旺校长要听你的语文课,突击检查。你准备一下,内容就按正常进度上,但要注意课堂互动和学生参与度。另外,着装正式些。”
林晚舟握着手机,指甲掐进掌心。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她站在街边,看着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在夜色中流淌。
突然的听课。这意味着明天一整天,她必须在校长面前表演一堂“完美”的课——教学设计要新颖,课堂气氛要活跃,学生要踊跃发言,最好还能体现信息技术与学科的深度融合。而这一切,都要看起来自然而然,不能有排练的痕迹。
学校也组织过一轮公开课评比,主题是“生命教育”。她在课上讲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讲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时,有学生举手问:“老师,那为什么还会有人自杀呢?”
全班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因为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后来方帆在评课会上说:“林老师,课堂可以开放,但要注意价值引导。涉及自杀这种敏感话题,还是要谨慎,避免给学生错误暗示。”
正确的,永远是正确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诗里的有一句:“所有未曾说出的,最终都成为身体里的回响。”
那么,那些已经说出的呢?那些被忽略的求救,那些被曲解的真话,那些被“为了你好”包装起来的伤害——它们又会成为什么?
雨幕中,远处的红绿灯交替闪烁,像这座城市缓慢跳动的心脏。林晚舟抬起手,看着雨水顺着手腕流下,流过那些白色的旧痕。它们淡了,但还在,像年轮一样记录着时间。
她想起第一次见宋归路时,对方问她最近睡眠怎么样。
现在她有了一个答案,一个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答案:
“我睡不好,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一个声音。很闷,很重,像什么东西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听见的人,也是有罪的。”
雨越下越大。林晚舟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地铁站的方向。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而此刻,在海大老校区那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楼里,三楼咨询室的灯还亮着。
宋归路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她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张空白的咨询记录纸。
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但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下午那个女教师的样子:苍白的脸,枯井般的眼睛,手腕上那些细小而规整的疤痕,还有最后那个问题——
“宋医生,你读书时期,有过困扰吗?”
宋归路喝了一口冷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上锁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本褪色的日记,和几张旧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上,是十七岁的她,穿着校服,站在高中教学楼的天台边缘。不是想跳下去,只是想看看,从这个高度,世界是什么样子。
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写着一段话,字迹已经模糊:
“今天班主任说,心理有问题的人才需要看心理医生。全班都笑了。我也笑了。但我知道,我可能需要很多个心理医生,才能学会如何假装正常。”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宋归路把照片放回铁盒,重新锁好,放回书架底层。
然后她回到桌前,在那张空白的咨询记录纸上,写下了第一个词:
“林晚舟。”
笔尖停顿,墨水在纸张上洇开一个小点。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没有写任何诊断,也没有写治疗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