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述来得比想的勤。他以请教国内学术圈生态、商量合作可能的名义,常出现在温教授家,自然也常见到宋归路。
这天下午,欧阳述带了些德国研究所的新资料,和宋归路讨论里面关于压力和基因表达的前沿研究,想找找和她创伤心理研究的结合点。讨论挺深,欧阳述准备足,见解也尖,透着顶尖学者的底子。
“……所以,要是能从表观遗传学的层面,更准地定位创伤留下的生物标记,或许能给心理干预提供更客观的评估指标,甚至开发出辅助的生物手段。”欧阳述总结道,眼睛看着宋归路,有点发亮,“归路,我觉得这方向很有潜力。我在德国的团队有技术底子,你在临床和理论上有积累,我们合作,肯定能做出有分量的东西。”
宋归路沉吟着。欧阳述的提议在学术上确实吸引人,也合现在跨学科的潮流。但她心里有点迟疑。欧阳述说起“影响力”、“成果”时的那股热切,和他提到“辅助性生物干预”时那种隐约想把心理过程简单化成生物指标的倾向,让她隐隐不安。心理学对她来说,首先是人的温度,其次才是科学的刻度。
“欧阳,这方向有意思。”她措辞谨慎,“不过,心理创伤的修复,根子还是在意义的重建、关系的疗愈和这个人自己里面的转变。生物指标可以参考,但恐怕很难当主导。我们得特别小心,别掉进还原论的坑里。”
欧阳述镜片后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露出理解的笑:“当然,我完全同意你的谨慎。是我太急了,总想着怎么推着领域往前跑。还是你考虑得周全。”他适时地转了话题,“对了,看你最近气色挺好,心情也不错?有什么好事?”
宋归路微微一怔,下意识不想多谈林晚舟,只含糊道:“还好,可能就是最近没那么忙。”
欧阳述却像不经意地说:“前几天在生命科学院走廊,好像看到你和一位挺面生的女老师在一起?气质很特别,文学院的同事?”
宋归路心里一紧。欧阳述说的,恐怕是前几天林晚舟旅行回来,顺路来海大给她送点西北特产时,两人在走廊上短暂说话的情景。没想到被他看见了。
“哦,一个朋友。”她答得简短,不想多讲。
欧阳述笑了笑,没再追问,但那笑里有点宋归路看不透的东西。“朋友挺好。不过归路,你有时候心太软,对人太好。这圈子说复杂也复杂,交朋友也得有点分寸,保护好自己。”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却让宋归路有点不舒服。她淡淡回:“我有分寸。”
送走欧阳述,宋归路回到书房,有点心烦。欧阳述的若有所指,他对林晚舟那偶然一眼的留意,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慢慢收紧的压力。他好像在以一种不容拒绝的、缓慢又坚定的方式,重新挤进她的生活,还试图对她的圈子伸手。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重新拿起手机,点开林晚舟那条冰糖葫芦的朋友圈,反反复复看着那段字,心里有个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
“这里是北方,不是南方。它不会化了。”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手机在掌心微微发烫。宋归路指尖悬在屏幕上,那串冰糖葫芦的红,在她眼底晃。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不是医生对来访者的话,是宋归路对林晚舟的话。
她退出朋友圈,点进私聊。聊天记录还停在她那句“重新建构自我”和林晚舟短暂的沉默上。她删掉已经打出的几个字,重新输入:
「冰糖葫芦拍得很好。那点红,看着就暖和。」
发送。
几乎立刻,状态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停了又显,显了又停,反复几次。最后,林晚舟的消息跳出来:
「其实手快冻僵了,按快门都费劲。但就想把它拍下来。」
宋归路看着,嘴角不自觉弯了一下。她能想象那个画面:冰天雪地里,林晚舟举着相机,手指冻得通红,却固执地对准那串糖葫芦。那股笨拙的认真劲,让她心口发软。
「傻不傻。」她回,「下次戴手套。」
「忘了。」林晚舟回得很快,后面跟了个小小的笑脸表情,「当时眼里只有那串红,别的什么都忘了。」
宋归路指尖蜷了蜷。这句话太像某种隐喻,直白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还没想好怎么回,林晚舟又追了一条过来:
「你说,糖葫芦知道自己不会化了吗?还是也会怕?」
问题来得突然,孩子气,却又沉甸甸的。宋归路靠在椅背上,窗外暮色渐浓。她慢慢打字:
「它不用知道。北方的冬天会替它记得。」
发送。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你也一样。有些东西,不用一直担心它会化。环境变了,你自己也变了。」
这次,林晚舟没有立刻回复。宋归路等了几分钟,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轮廓。她正要放下手机,震动传来。
「归路。」
「嗯?」
「我好像……真的没那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