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时,那枚刻着“荒”字的铜币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里,闪着温润如古玉般的光泽。它被一根褪了色却依然结实的红绳穿着,挂在楚留昔纤细的颈间,贴着心口的位置,随着她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铜币的边缘已被七年光阴摩挲得光滑圆润,连最细微的铸造纹路都快要平了,唯有中心那个“荒”字,在无数次指尖无意识的抚摸下,不仅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深刻,像某种深入骨髓的命运烙印,又像她们之间关系的见证——越是经历风雨,越是坚韧不可磨灭。
楚留昔站在“荒草汽修”干净明亮的接待室里,手里捧着一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透过玻璃隔断,她能清楚地看见维修车间里的一切。三月的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环氧树脂地坪上切割出一块块明暗交错的几何形状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润滑剂和清洁剂的混合气味——这味道曾经让她皱眉,如今却觉得安心,因为它意味着秩序、工作,以及她们共同建立起的这片小小天地。咖啡的醇香从杯口飘散,那是她早上特意为斐拾荒冲泡的第三杯——前两杯都被忙得顾不上喝的斐拾荒放凉了。
斐拾荒正俯身在一辆银色本田轿车的引擎前,侧脸线条在车间明亮的LED灯下专注而清晰。阳光恰好落在她沾了些许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肩头,跳跃着,给她利落的短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三十二岁的她比七年前更加挺拔,长期劳作塑造了她精瘦却有力的身形。此刻,她的手指正用一把长约三十公分的棘轮扳手拧紧引擎支架的螺丝,手腕因持续用力而显出清晰的骨节和流畅的肌肉线条。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在她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楚老师,又在看斐老板工作啊?”
前来取车的老顾客李先生熟稔地推开玻璃门,带进一阵早春微凉的风。他脸上带着善意的、了然于心的笑容。这位五十出头的中学教师是附近小区的老住户,三年前因为一次偶然的爆胎成为这里的顾客,之后便成了常客。他见证了“荒草汽修”从最初的艰难起步,到如今在周边几个小区小有名气的过程。他看着楚留昔从最初站在接待台后还有些羞涩不安,到如今能从容应对各类顾客的咨询;看着斐拾荒从只埋头干活、不善言辞,到现在能与顾客简单交流车辆问题。
楚留昔回过神,脸颊微热,点了点头,笑容里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安稳幸福:“等她忙完这点,我们就下班了。”
“你们俩真是,”李先生摇摇头,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感慨,“我跟我老婆结婚二十年了,朝夕相处,有时候还免不了拌嘴吵架。可你们呢?我每次来,看你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种默契,难得啊。”
楚留昔只是温婉地笑,没有接话,但眼中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她低头抿了一口咖啡,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车间。那里,斐拾荒似乎感应到什么,恰在这时抬起头,隔着玻璃窗与她对视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斐拾荒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是只有楚留昔能读懂的信号:“马上好,再等十分钟。”
这是她们在一起的第七个年头。也是斐拾荒这家“荒草汽修”正式开业的第五年。时间像一条平缓而深沉的河流,冲刷掉了最初的尖锐与不安,留下的都是圆润而坚实的沉积。那个暴雨之夜的决绝选择,那枚从淤泥中被拾起的铜币,那段在漏雨出租屋里相拥取暖的岁月——所有这些记忆的碎片,在时光的熔炉中淬炼、重组,最终锻造出她们此刻并肩而立的生活。
平行世界的轨道,在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之后,悄然转向,驶向了她们曾经不敢奢望却亲手开辟的彼岸。这不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公主的完美结局,而是两个平凡女子在现实的粗粝土壤中,用汗水、泪水、沉默的坚持和笨拙的温柔,一寸一寸构筑起来的栖身之所。这里有油污,有贷款压力,有身体劳损的隐痛,有依然无法完全被家人理解的遗憾,但更多的,是彼此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是深夜归家时窗内那盏等待的灯,是阳台上那串在春风中再次响起的风铃。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画面便汹涌而至,即使时隔七年,依然清晰如昨夜的梦,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灵魂深处。
那晚的雨下得疯狂。不是江南绵绵的春雨,而是夏季尾声那种倾盆而泻、带着摧毁一切气势的暴雨。雨水像密集的子弹狠狠砸在汽修店老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轰鸣,几乎淹没了人声。店内,几盏老式日光灯管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苍白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机油味,以及人群聚集时特有的闷热气息。
五六个人围成一个半圆,几双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中央的斐拾荒。那些目光复杂地混杂着怀疑、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对于这个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技术却好得让人嫉妒的女同事,有些人早就心存微妙的不满。
主管老陈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尖利刺耳,他挥舞着手里的库存记录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斐拾荒脸上:“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就你一个人在这里清点仓库!现在少了两个全新的涡轮增压器,价值八千多!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监控刚好那段坏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斐拾荒站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树。她的深蓝色工装湿了大半——是在冒雨从出租屋赶来的路上淋湿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肩背线条。雨水顺着她短而硬的发梢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溅开小小的水花。她没有辩解,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垂眼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旧工鞋鞋尖,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倔强的直线。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再次从脚底漫上来,像寒冬的冰水,一寸一寸淹没她的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就像八岁那年,养父母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不见了,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刚被领回家不到三个月的她,任凭她如何摇头,如何用稚嫩的声音说“不是我”,换来的只是养母一声冷笑和养父烦躁的呵斥;就像初中时,同班男生打架打碎了教室玻璃,老师问起时,几个参与者不约而同地指向当时恰好在附近、一贯独来独往的她;就像这些年,每一次工作场合出现纠纷或损失,她总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只因为她来自“不该存在的地方”——那个被多次转手、无人真正要她的孤儿背景,因为她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因为她是个“捡来的孩子”,因为她身上似乎天然带着“可疑”的标签。
楚留昔站在人群最外围,背靠着冰冷的工具柜,手指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冰凉到失去知觉。母亲下午打来的那通电话还在耳边尖锐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留昔,你不能再任性了!你必须回来。张阿姨的儿子从美国回来了,斯坦福的博士,家境、人品都没得挑,人家愿意跟你见面。你跟着那个修车的女人能有什么未来?她连个正经稳定的工作都没有!你要跟她一起烂在那个贫民窟里吗?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母亲的声音和眼前嘈杂的指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嗡鸣。楚留昔感到一阵眩晕,胃部因紧张和难过而抽搐。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那些指指点点的背影,落在斐拾荒挺直的、仿佛承担着千斤重压却不肯弯曲的脊梁上。
就在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的,不是母亲尖利刺耳的“为她好”,不是周围人异样鄙夷的目光,不是未来可能面临的贫穷与艰辛,甚至不是自己内心对安稳生活的本能渴望。
她看到的,是斐拾荒在冬夜漏风的出租屋里,沉默地将唯一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推到她面前,自己背过身去啃着冷硬的馒头,喉结因为干咽而轻轻滚动。
是斐拾荒笨拙地用电烙铁和捡来的废弃齿轮、轴承焊接那串金属风铃时,被飞溅的火花烫到手背却浑然不觉的专注侧影,以及完成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孩子气的忐忑与期待;
是斐拾荒花了一整天修好屋顶漏雨后,仰头看着不再滴水的天花板,唇角那抹极淡却真实的、带着满足的笑意;
还有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斐拾荒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站在她面前,摊开沾满泥污的手掌,露出那枚同样沾着泥污的铜币,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我捡到了这个,也……捡到了你。”
这些画面像快放的电影胶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凝聚成一股灼热的、冲破一切犹豫的力量。
“不是她。”
楚留昔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细微得几乎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但在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那声音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陡然变得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挺直了总是微微含着的背脊,拨开挡在身前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狼狈却挺直脊梁的斐拾荒身前,然后转过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了那些审视的、指责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重复道,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主管老陈惊讶而恼怒的脸上:“不是拾荒拿的。她不会做这种事。”
主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一向温婉甚至有些怯懦的楚留昔会站出来。随即他皱起眉,语气带着不耐烦和居高临下:“楚小姐,我知道你跟小斐关系好,私下是朋友。但这是工作上的大事,涉及盗窃!不能凭感情用事!”
“我没有在偏袒谁,也没有凭感情用事。”楚留昔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我以我的人格和信誉担保。如果你们坚持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诬陷员工,我会立刻报警,并联系本地有影响力的媒体。我母亲或许不想认我,但我父亲那边,还有些讲法律、也愿意讲道理的朋友。需要我现在打电话吗?”
她搬出了那个早已离世、却依然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和资源的生父。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利用这层自己一直试图逃避、甚至有些怨恨的关系。那一刻,她不是那个总是沉浸在往昔家庭创伤忧伤里、需要被保护的楚留昔,而是决心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护所爱之人的战士。她的背挺得那么直,眼神那么亮,像淬了火的刀。
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暴雨砸在屋顶的轰鸣。老陈的脸色变了又变,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周围那些窃窃私语声也彻底低了下去,几个原本眼神闪烁的工友悄悄移开了视线。
斐拾荒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背影。雨水的冰冷还黏腻地停留在她的皮肤上,工装湿透贴在身上的不适感依旧清晰,但心口那片死寂了二十多年、早已冻得坚硬的冻土深处,却骤然爆开一团灼热的、几乎令她战栗的火星。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不是崩溃,而是她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隔离世界也隔离温暖的那层坚硬外壳,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光,敲出了一道深刻的裂缝。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