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三场，九日鏖战，于春雨绵绵中开始，在杏花将谢时结束。当迟晏随着疲惫而沉默的人流走出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希望与才华的贡院时，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墨臭、汗味与如释重负的奇特气息。
他没有像许多举子那样，或兴奋地与人核对答案，或颓然地长吁短叹，亦或急匆匆地奔赴各处打探消息。他只是慢慢地走回会馆，洗漱一番，吃了些清淡的食物，然后便倒头沉沉睡去，仿佛将这九日耗费的心神与精力，尽数抛在了脑后。
醒来后，他依旧保持着近乎刻板的规律。读书、练字、偶尔出门在附近的寺庙或书肆走走，但绝不参与任何关于考题和排名的议论。京城依旧喧嚣，关于各房考官喜好、可能的中式名单、乃至某些权贵子弟提前得到“关照”的流言蜚语四处传播，人心浮动。迟晏却将自己隔绝在这片浮躁之外，如同一块沉在急流底的礁石。
他知道，此时任何猜测与焦虑都毫无意义。文章既已交付，便如离弦之箭，结局早已注定。他能做的，唯有等待，并以最平静的心态，迎接任何一种结果。
等待放榜的日子，对于大多数举子而言，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但对于迟晏，却成了梳理思绪、规划未来的宝贵时间。他开始更深入地思考，如果中式，未来将走向何方？是留在京城翰林院继续深造，还是谋求外放，从地方实务做起？如果落第，是留在京城准备下一科，还是返回安远，利用举人身份为乡梓做更多实事？
他将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一一列出：优势在于年轻、有基层阅历、与安远知县及部分士绅关系良好、文章务实；劣势在于出身寒微、京城毫无根基、缺乏显赫师承。无论哪种结果，他都需扬长避短，步步为营。
期间，陈明远在京城的一位远亲，一位在户部任主事的官员，听闻迟晏也在此应试，特意派人送来请帖，邀他过府一叙。这已非之前那种泛泛的招揽，而是带着几分同乡晚辈的关照意味。迟晏这次没有拒绝，依礼前去拜访。那位王主事为人稳重，并未过多询问考试情况，只是勉励他放宽心，并谈及了一些户部钱粮、地方赋税的实务，让迟晏受益匪浅。这趟拜访，让他对京官的生态和朝廷运转的细节，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终于，放榜之日到了。
这一日，天色未明，礼部门外的街道已被汹涌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红墙之下，万头攒动，有锦衣华服的士子，有翘首以盼的仆从，更有无数看热闹的京城百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期盼。
迟晏没有去挤那热闹。他依旧留在会馆，坐在窗前，慢慢地品着一杯清茶。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随着报喜队伍四处游走而爆发的阵阵欢呼与喧哗。
时间一点点流逝。同馆的举子有的已按捺不住，跑了出去；有的则像他一样，留在房中，坐立难安。
忽然，会馆外的大街上，传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嘹亮、急促的铜锣声，以及报喜人那因激动而拔高的、几乎破音的呐喊：
“捷报——江南道江淮行省安远县举人老爷迟晏，高中甲辰科会试第一百零八名贡士！恭贺迟老爷金榜题名——”
声音穿透门窗，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
第一百零八名！
会试取中者，称为贡士，有资格参加殿试，排名已定功名！虽非前列，但能在这天下英才汇聚的会试中脱颖而出，已是非同小可！
迟晏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骤然涌起，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成功了！终于，跃过了这最艰难的一道龙门！
他缓缓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并没有狂喜之色，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更深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几乎在报喜声传来的同时，会馆内外已经炸开了锅！同馆的举子、掌柜、伙计，乃至街坊邻居，都涌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道贺声不绝于耳。
“迟兄！恭喜恭喜！”
“迟贡士！您真是给咱们安远争光了！”
“我就知道迟兄必中！”
迟晏一一还礼，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并无半分倨傲。
很快，报喜的官差敲锣打鼓地来到了会馆门前，恭敬地呈上大红捷报。迟晏接过，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和名次，指尖微暖。他依照惯例，给了丰厚的喜钱。
紧接着，闻讯而来的同乡、同年，乃至一些之前递过帖子但被婉拒的府邸，也都派人送来了贺礼。小小的会馆，一时间门庭若市。
迟晏从容应对，既不冷落，也不过分热络。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会试中式，只是取得了进士的资格，真正的排名和官职，还要看接下来的殿试。而且，这突如其来的荣耀与关注，既是机遇，也意味着他正式步入了帝国官场的预备序列，未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引人注目，也需更加谨慎。
当喧嚣稍稍平息，他独自回到房中。窗外，京城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他摊开纸笔，开始给靠山村的老族长、安远知县、陈明远等人写信报喜。在给老族长的信中，他除了告知喜讯，更叮嘱村中诸事务必谨慎，不可因他中试而张扬惹事，一切等他殿试之后，尘埃落定再议。
写完信，他再次望向窗外璀璨而陌生的京城夜景。金榜题名，夙愿得偿。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功成名就的志得意满，反而充满了对前路更清醒的认知与更沉重的责任。
殿试，君前对策，将是另一场考验。而踏入仕途之后，如何在这波谲云诡的官场中坚守本心，为民请命，实现胸中抱负，才是真正漫长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