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灯光明亮,许月娟不动声色中将莫奕华看了个仔仔细细。从前莫奕华真是好看,白净面皮,细致眉眼,端正鼻梁,身量细长,走在街上看他的人比看自己的人多。许月娟想起自己妈曾说过,这个男娃子好看是好看,但是好看得“薄”,一开始许月娟以为她在讲莫奕华身材单薄,可是自家妈妈却鄙夷一笑说你不懂。
后来许月娟才明白这个“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感叹自家妈妈,到底是菜场市口混出来的,练就一双势利的眼,毒得很。
现在,在明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莫奕华是显而易见地老了,而且老过了他的年岁,许月娟还记得他还小着她两个月。现在他身上的那点儿“薄”好像淡了一点儿了,但整个人又染了点儿“灰”。
许月娟下意识地把自己身上的开司米长大衣拉了一拉,衣服当然贵,颜色质地做工都好,然而还是小了一号,绷紧紧的,只显得她三分之一胸三分之一身子三分之一腿,不用看就晓得有多么不堪看。
莫奕华听得许月娟说孩子病了,客气地说去看看。
苏炜奕小朋友还睡着,脸陷进枕头与被子之间,许月娟没有告诉莫奕华小孩叫什么名字。
随口她又问莫奕华孩子多大了,莫奕华说高中了,明年就高考,还说女儿成绩很好,在××中学。
这又是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响当当的学校的名字,许月娟看到莫奕华的脸被骄傲给点亮了,一瞬间他显得年轻得不像话。
许月娟也提出要去看看莫奕华的太太,莫奕华犹豫了一下带她去了。
莫奕华打开灯,许月娟看见病**直挺挺地躺着个人,身上一堆管子,头上戴着毛线织的帽子,一直遮到眼皮上。人是没有了人样儿了,从前什么样子的,哪里还看得出来。
莫奕华有点儿不大自在,许月娟立刻察觉了,就说不打扰病人休息了,退了出来。
窗外又炸一记天地响,一痕光亮划破天空一角,带着呼哨声,然后在天幕上炸开一团碎金,是有人放烟花了。
“你还记得那年国庆放烟花吧?我们跑到我同学家去看,他家住顶楼。”莫奕华说。
许月娟笑说是啊,那个时候有点儿老土,听到放烟火高兴得不得了,好像非要看不可。
一刹那间,两个人都停下来不再说,都想起了那一次看烟火的不寻常处与妙处来。
于是讪讪地各自回自家人的病房。
许月娟坐在儿子病床边想,何必再提那次看烟花,不过他大概是无意的。
儿子住院的几天,许月娟常常与莫奕华碰面,他们甚至一起吃过一次饭喝过一次茶。
多少有点儿背着人,双方都有人来探病,莫奕华那头人不多,许月娟这头却有武小慧常来送汤送水,所以他们一块儿吃饭喝茶都选的近半夜的时间,待病人们都睡下了,一个病人是本身就没有大病,一个是大病已入膏肓,都不是十分急切的状况。
外头湿冷入骨,不时有鞭炮炸响。头一回两人约了要出去喝茶,出了门才醒悟过来现在是春节里,哪里有店还开门。附近一片黑灯瞎火,两个人又不好走太远,只好散了会儿步。
大年下很多人都回老家过年,这个城市一下子人少了许多,街道上来往的车辆也少了,半夜里更是阒静无声,两个人的步子几乎起了回声。头顶上梧桐树的枯枝在寒风里簌簌作响。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散步。
大年初五总算有家茶社开门做生意了,是一家平日里他们俩谁都不会进去的场所,东西贵滋味马虎,平时做的是打八十分的人的生意。这大年下,八十分瘾头大的人已忍了好几天了,终于等到开门营业,所以这里人还挺多,烟气十足。许月娟要了一个小包间,门一关上,天地就静下来了。
许月娟先执壶给莫奕华倒上一杯水果茶,金黄色的水注入一掌握的小玻璃杯,有甜香散出来。莫奕华接过去暖手,还是从前的习惯。
闲谈是莫奕华起的头,说起太太的病,原来都拖了有好些年了。最初发现是早期,手术也挺成功,没想到复发得也快,一发就不可收拾了。人是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家里有病人长年住院,好像连日子都没心情去记了,一年一年,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大人小孩的生日,都忘了,只记得女儿从小学升到了高中。
莫奕华年轻时脾气就好,温温吞吞,说话都不高声,现在也是一样,但是说着说着,语气里也渐有了些委屈与抱怨。丈人家近两年也不贴钱了,家里还有儿子要结婚,其实是再婚,第三次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子女久病,爹妈的心肠也会硬起来。都说母爱伟大,可什么事都有例外。
许月娟还了解到,莫奕华这些年换过不少公司,后来终于在现在的这家定下来,现在也升到主管一级了。难怪,许月娟暗想,当年看他身上的那股子唯唯诺诺劲是没有了。又问起他老家的情况,莫奕华说他父亲前年去世了,母亲还健在,在老家跟着他姐过。条件自然谈不上好,比从前总是要好些。如果不是现在家庭的这种情况,我是要把老妈接到身边来的,现在也不可能了。莫奕华说。
许月娟听得多说得少,想说的话到了嘴边都觉得不合适,一句一句又吞了回去。
许月娟硬生生让儿子在医院住满半个月才让孩子出了院,因为苏群也回国了,见面时许月娟差一点儿没有认出他来。
大约是终于习惯了外国的饭食,苏群变成了一个富态的人,有了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脸上的皮全撑开了,看上去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了。
还好他眉间那粒黑痣还在,不然许月娟就要问他贵姓了。
许月娟开始减肥。
所以杨柳不常在学校里碰到让她不愉快的这个前妯娌了,许月娟又换了个看上去利利索索的保姆来接儿子,下午她有瑜伽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