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干当见状,神色也凝重起来,暗自叹息一声。
李干当又回头看了李肆一眼。这位少年郎向来神色平静冷淡,可此时也似若有所思,面色低沉——
三人凝着脸去面见官家。仍是走过那些高墙阔道,深院红宅,雕梁画栋,盘龙飞凤。
同初见时一般,官家仍在清修的静室中,坐在红漆的围子榻边。身形却是更瘦削了。
官家面上也凝着挥之不去的黑雾,说话声虚弱嘶哑,再没了从前谦和平易的模样。他没有再穿白底云纹的窄袖长袍,而是披了一身惨红的法袍,像是褪了色的神霄真人。尤其双颊凹陷,神色晦涩,更加像是妖邪缠身,无法解脱。
三人说了几句,官家便挥手让李干当与李肆退了出去,只留下黎纲商议——
李肆同李干当一起退至门外,守在廊下。
廊下原本站着几名护卫的皇城司军士,其中一人朝李肆挤出了一丝气音,使了个眼神。
李肆定睛一瞧,见是许久不见的陶实。此时不是说话叙旧之地,俩人用眼神互相作了个招呼,便各自垂下眼去,默默守候。
门内先是细语,过了一阵,突然变作争执之声——
李干当低叹一声,阖上了眼。
日日在宫中听政,他对如今局势再清楚不过,所以先前才出言提醒黎纲。
枭二太子此次南下,不仅要割三镇,甚至狮子大开口,索要整个河北路与河东路,几乎要割去大煊半壁江山;否则便攻破京师,屠戮皇城,彻底断了大煊性命。
而官家与求和派都被吓破了胆,想与枭商议,奉出更多的金银来换回一些国土。不是不割,只是少割,就割个三镇、五镇、七镇如何?
可忠直为国的黎帅使,哪里会容得此举?一旦得知官家有割地献城之意,必会豁出性命相争——
果不其然,这位老宦官忧虑的眼睛还未睁开,里头就传来官家的怒斥之声!
“尔住口!!来人!拖下去!”
李肆神色一惊,身形微动,却被李干当一把攥住袖角。李干当用一个深重眼神制住了他,又朝陶实等人示意。
陶实等人依言冲入屋内,将匍匐在地的黎纲搀扶起来,向外拉去。黎纲一边奋力挣扎,一边仍是高骂不休:“陛下将河东河北拱手让人,自毁长城,与献国何异!江山社稷付之一炬!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官家的性情也远比数月之前暴躁失控,气得满面青紫,站起来厉声吼道:“拖下去斩了!斩了!!”
李干当一听此言,急忙扑入屋内,“噗通”跪地,连连磕头,霎时头破血流。皇城司军士们也都惊得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见老上级跪地磕头,便也放开黎纲,纷纷匍匐在地。
屋外的小黄门、宫女吓得也跪了一地。李肆也在廊下随众人跪下,但渗出冷汗的掌心已悄悄摸向腰间的刀柄……
众人高声连劝,都求官家三思。
——谁敢斩黎纲?谁敢斩万民心中真正的京师守御使?
——众所周知,枭军第一次围京师时,官家仅仅是撤了黎纲与老左经略的职,数万百姓便齐聚宫门喧闹,更是活活打死了传信的内官!
官家见自己的近臣与亲军居然都不敢奉旨,更是气得暴跳如雷!
“好哇!尔要做忠臣!尔等全都要做忠臣!只有我负了江山社稷!只有我负了列祖列宗!!”
他双目充血,浑身颤抖,嘶声吼道:“我临危受天命,病痛缠身,枯颜朽骨,却一日不敢懈怠国务!自知国难当头,天子当守国门,只字不提离京南巡!尔等却怪我负了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尔等可曾想过,若是京师破了,若是天家血统断了!谈何江山社稷!谈何列祖列宗!”
一众人伏地不敢言。连黎纲也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之下住了口,跪地垂首。
可唯一站在屋外廊下的李肆却抬起了头,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穿过洞开的屋门,直直地看向了暴怒的官家。
勤政不懈、不提南巡,但却优柔寡断、昏庸无计,是对么?
江山社稷,只是天家的江山社稷么?
怕京师城破,不就是怕自己和皇室血脉被杀戮殆尽,怕列祖列宗无后么?
可是那些如朔州一般已经城破的北方各州,那些已经落入枭国手中,被视作猪狗一般杀戮,死无埋骨之所的百姓呢?在重兵围困下,苦守了十月、宁死不降的魁原城呢?河东、河北、乃至整个大煊的百姓呢?
与天家相比,无足轻重么?
他想起临行前的夜里,啸哥紧紧搂他在怀,埋首在他肩头的低语:“真想去京师杀了他。”
怎能不恨?谁能不想?
他当死么?
他若死了,这风雨飘摇的家国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