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边的风,从春末吹到了盛夏,又吹到了初秋。
蚁县山道上的攻防之战,几乎没有停休。小城之中,凡青壮,不分男女,或拿起武器上阵参战,或来回后方运粮运械;凡老少,不论尊卑,或缝补洗衣,或拾柴蒸煮,力所能及地相助。
在持久的攻战之间,枭军的驻营渐渐从河对岸搬到了山脚下。他们彻底搜索了山下土堡,也终于发现了密道的残迹。周家兄弟原本躲藏在半山哨台,弟弟周坝眼神好,想看清枭军驻营的形势回报给大当家,一推暗门出去,便被埋伏的枭军哨兵发现,被一箭射中了心口!
哥哥周奇大哭着将他拖回了哨台,原本想引爆藏在密道中的炸药,让追击而来的枭军给他兄弟俩陪葬!结果被箭吓晕的周坝睁开了眼睛,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插着箭的破汤婆子——是李奉使帮他从土堡里捡来的,正好挡了一箭。
俩兄弟炸了密道,平安逃回了山上,对李郎君好一顿感激夸捧,许诺打完仗为他挖来十窝蝲蝲蛄,不不,一百窝!——
枭军来势凶猛不休,守城兵力不断减损。后来连吴厨娘的相公也提起柴刀上了战场,连小陈押司也在刘县尉的督促下,于县衙侧院学起了劈劈砍砍——虽然他连个十五岁的新兵也打不过,但若是枭军攻进来了,好歹也能勉强防身不是?
大姐将姐夫留在家里纳鞋底,自己也放下菜刀,提起宽刀,上了落石堆。
她初次动手时,张叁就在她身旁。张叁眼见她砍倒了一个枭军,将对方踢倒在石堆之间。他怕姐姐心慈手软、反被敌军暗算,赶紧提刀去助,却听见大姐高声喊道:“老三!你老实告诉我!老二当年是怎么死的!”
张叁眼中一热,怒喊道:“被砍了头!”
大姐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憋了八年的眼泪喷涌而出!——
俩姐弟并肩作战,奋勇杀敌。大姐边哭边砍,一双虎目满布血丝,瞧起来凶悍无比。
休战以后,她怕回家吓着胆小的相公,先去县衙换了一身吴厨娘的衣物,又跟张叁一起蹲在院里使劲搓洗手上的血迹。
张叁也被她带着血色的眼睛吓了一跳,心里是不是寻思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李肆更是有着小马的直觉,不敢去招惹猛兽,又担心她,又不敢靠近她。他躲在啸哥身后,只冒出两只眼睛偷看大姐,洗个手也跟啸哥一个盆洗,不敢去摸大姐盆里的水。
三人默默无言地低头洗手。张叁咳了一声,小心地开口道:“姐,其实二哥当年……也不是枭军害死的……那时候我们在跟西霞国打仗……”
“我知道。”大姐垂着眼说道。
一滴水珠落入她面前的水盆里,掀起一圈淡红色的波澜。她用力搓洗着手背上的血迹,哑声道:“若不骗自己这般恨,怎么下得去手。我又不是真的吃人的老虎,要不是活在这世道……”
她吸了吸鼻子,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对两位弟弟道:“莫要跟你们姐夫说,会吓着他,且说我帮忙搬了一整日石头。”——
八月初,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攻防,枭军损毁了无数军械,前仆后继地付出了数千名兵士性命,终于将山道上高耸入云的落石堆拆掉了一个大口,冲破了蚁县守军的第一道防线。
枭军彻底占领了山道,将蚁县守军逼回了南城门之内。
默罕深知不能给这座小城以喘息之机,下令全军出击,滚轴作战,不分昼夜地狂攻狂袭,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将南城门攻破。
他怕那“蚁县张三”被逼至绝路,又想出什么玉石俱焚的馊主意,只派出了数名得力干将在前线征伐。他自己远远地躲在山下,层层守御防备,只远观山上情形——
这场兵临城下的攻城之战,又打了十日十夜,打空了山城中所有的弓箭、砲石、油囊、绳网,守城兵士们也多有伤亡。蚁县终于被打至了山穷水尽之境……——
夜幕深沉似水,燃烧的火箭与飞舞的砲石是水面上翻涌不休的波纹。山岭之间,喊杀声震荡天际,将山中鸟兽都惊得四下躲藏、惶恐不安。
张叁拎着已经被砍出了无数豁口、修无可修的宝刀,脸上挂着飞溅的血迹,静静地站在城楼女墙之间,看着远处又一轮枭军扛着又一轮云梯向城门围拢而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李肆一边喘气一边跑了过来,左手握着皲裂的长弓,右手提着染血的横刀,背上的箭囊早已经空了。
“啸哥!”李肆唤道。
“都准备好了么?”
“嗯!助战的最后一批百姓都撤走了,刘兄已经在北城的山上了,只等你令下!”
张叁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小小的山城。
夜色晦暗,张叁只能瞧见一片片黑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隐没在大山的阴影里。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在别离的最后一夜,他甚至无法再仔细看它一眼——
在天下无尽的山山水水之间,这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
在波涛汹涌的历史长河之中,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夜晚。
这一场微不足道的战役,或许连史书都疲于记载,或许只是寥寥几字,就已经道尽了此间一切喜悲。
但这座蝼蚁之城,已经竭尽了它所有的力量,撑到了它能撑到的最后一刻——
张叁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李肆,见肆肆的额发又被夜风吹得散落了一缕,便抬起手来,轻柔地替他捻回耳后。
“肆肆。”他开口唤道。
李肆微微偏头,顺势在他掌心里蹭了蹭脸:“嗯。”
“你听见过蝼蚁的叫声么?”
李肆茫然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