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楠从后视镜里看许思文。许思文静静注视窗外宁静的海滩,眼里有水光闪动。
她醒来之后决定选择另一条赎罪的道路。哪怕在这条道路上,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回溯自己的卑鄙、懦弱和曾犯下的错。如果见了面,杨双燕会原谅她吗?和许思文一样,路楠突然对会面的结果忐忑起来。
在慈心精神病医院门口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路楠便看见了杨墨的车子。
那日和杨墨不欢而散,路楠不知道自己留给杨墨的那句话是否产生过震动。但车子果真在路楠和许思文身边停下了。
车窗降落,杨墨打量正依靠电动轮椅站立的许思文,许思文喊了一声“杨阿姨”。
杨墨长久地沉默。这沉默让路楠燃起了希望:“燕子想见思文吗?”
“……跟我来吧。”杨墨说。
车子停在慈心病院后方,医院里原来另有一处更僻静的疗养地,在一座小山脚下,需要步行两百多米。许思文操纵电动轮椅滑行,杨墨看她操作,忍不住问:“你刚刚不是能够走吗?”
“走得不远,这个轮椅是要充电的。”许思文解释,“我平衡还不太好掌握,只敢在比较熟悉的地面走路。”
“这个重吗?”杨墨问了很多问题,得知许思文现在只有左手能灵活活动,她很吃惊,“那你以后怎么画画?”
“看康复的情况吧。”许思文回答,“不行的话,我用左手也可以画。”
那日与路楠见过一面后,杨墨久久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因为不肯倾听女儿的真实想法已经酿成大错,思量再三,终于还是在第二日探望杨双燕的时候,提了提许思文。杨双燕恢复得很好,急性的精神障碍没有给她造成太多不可逆的损害,杨墨以为听到“许思文”名字,她会变得激动,但杨双燕却始终平静。平静地询问,平静地回答。
她那些真诚的感情已经被药物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蒙上了难以撕破的厚重纱帐。
“她也想见你。”杨墨终于说,“燕子问过我,你现在怎么样。”
疗养所有好几间小楼,共享一个大院子,都是单人居住的病房。杨双燕总是在院里的小亭子下等待母亲。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写写日记,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这一日,杨墨带来的客人令杨双燕愣了很久。没人跟他说过她销声匿迹之后肖云声对路楠做过什么,她还以为路楠的来访只是奇妙的巧合。许思文一直不敢搭话,只是打量杨双燕。杨双燕比她记忆中圆润了,说话和笑,都是淡淡的。
杨墨等人把空间留给两个女孩子,远远走开了。宋沧到处乱逛,观察院子的布置,路楠没话找话地跟杨墨聊天:“我以前见过你的,你的店离我家很近,我在你店里买过一盆黑背天鹅绒。是你给我包扎的。”
杨墨吃惊:“是吗?”
路楠:“你当时说,那是一盆很好的植物,一点土一点水,就能不停地长叶。”
她告诉杨墨,夜间她把黑背天鹅绒放在窗台外面通风,不料就这样掉了下去。“第二天我和许思文就出事了。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呢?”路楠说。
“你信这个?”
“不信的,但人有时候总会不由自主思考这种问题。”路楠笑答,“你没有过吗?”
“燕子出事的时候我也想过。为什么总是我,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女儿又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我们要遭遇这些糟糕的事儿?我不明白。”杨墨看着亭子里轻声交谈的两个女孩,许思文边哭边说话,杨双燕却还是很平静、很疏淡的一张脸,“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那应该怎么办?”路楠很真诚地问。她也被一些需要不停诘问的事情困扰,无法摆脱。
“继续走下去就是了。”杨墨笑笑,她的脸上有岁月的纹路,目光精干,讲话干脆利落,“上坡下坡,谁不是这样走?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什么事都要有个答案、有个清晰目标才好继续,其实谁不是跌了跟头再爬起来,跨过几道坎,伤口就不痛了。”
“你不怕再遇上更坏的事情吗?”
杨墨忽然看她:“你呢?你怕吗?你遇到的事情可不比我们的轻松。”
“……有一点。”路楠笑笑,“一开始发生的时候,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了,名誉被毁,家里人不理解,男朋友责备,而且没人为我澄清。不过现在好像,也就那样,能过去的。”
杨墨看她,目光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你一定做了很多事情吧?能从许思文的事儿查到燕子,还有我前夫那个儿子身上,你的决心比我大多了。我想保护自己孩子,你呢?”
警方早已公布调查结果,许思文坠楼与路楠无关,相关的谣言也都是捏造。路楠知道已有的恶劣印象无法轻易扭转,但在这不停前进的三个月里,她的目的不停、不停地产生变化,从为了“自己”,到为了两个被伤害又无法发声的女孩子。
“……为了弥补遗憾吧。”路楠说,“我曾有机会帮燕子和许思文,但我当时没有做到底。我以为问候几句,表达关切也就够了,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我后来一直不停地想,这样不够的。她们太小了,遇事之后想到的解决办法太窄了。我其实是可以帮忙的,但我错过了机会。”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要顾虑的事情一点不比我们的少。”杨墨点头,“路楠,燕子昨晚跟我说,她愿意作证。为肖云声、章棋和梁栩曾对她做过的所有事。”
和杨双燕告别时,她忽然紧紧拉住路楠。
“对不起,路老师。”从许思文口中得知一切,杨双燕迫不及待地要跟路楠说话,“你帮助过我的事情,我写进了日记本里。我不知道肖云声为了控制我,一直偷偷地看我的日记,他知道了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所以才会迁怒你。”
路楠对她笑笑:“不是你的错。”
“……你要小心。”她说,“他一天不进去,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对付你。他这个人有仇必报,谁伤过他,他是一定会报复的。”
路楠心中忽然一动,下意识看向宋沧。
宋沧正跟许思文在不远处小声说话,和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