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了就爱到农家乱窜，这也算是我的工作，美其名曰调查研究。到了谁家，都是嗑瓜子，花姑娘也跟着我到处乱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学会了嗑瓜子，而且嗑得极妙。我们人类嗑瓜子是一个一个的嗑，它是一把一把的嗑。刚开始我倒也没有在意，跟农民胡谝瞎聊的时候，也根本不管花姑娘在做什么。那次我到四癞子家里吃派饭，吃完饭了就赖在他家睡了个午觉，醒来之后，四癞子的老妈给我烧好了茶，端了一簸箩葵花籽，告诉我说她是中午专门炒的，让我尝尝。
有茶有烟有葵花籽，我也乐得偷闲，四癞子的老妈跟我妈年纪差不多，心里对她有亲切感，就喝着茶嗑着瓜子陪四癞子老妈聊天。四癞子的老妈喋喋不休的委托我好好教育四癞子，别让他整天赖赖唧唧没个正形，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到现在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整天钻在姑娘媳妇堆里头胡闹，万一闹出个事来在村子里就没办法混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她，心里却在想，性格是天生的，你们家四癞子天生就那么一副德行，你教育了一辈子都没教育过来，我连自己都没教育好呢，哪有那个本事教育你们家四癞子。四癞子闹不上媳妇根本原因不在于他的性格，而在于他的经济基础实在太差，除了这一座破院子和两间破土房，还有我正坐着的这堵破土炕，他们家是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农村稍微光景好点的人家，炕上怎么也得铺张毛毡，他们家炕上铺的就是一张破苇席，边沿中间到处都是破洞，挪动屁股稍不小心苇刺就会扎屁股。如果他们家有一砖到顶的瓦房，有满囤的粮食和满缸的胡麻油，再加上一房家具，就算四癞子是条狗也能娶进媳妇来。当然，这是我心里转悠的念头，不能对四癞子他妈说出来。刚刚想到四癞子是条狗，四癞子他妈就瞪圆了眼睛发呆了，我以为她突然犯了癔症，正准备扑过去掐她人中，她却惊叫起来：“孟同志，你看花姑娘做啥呢？”
我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花姑娘，花姑娘的嘴吧嗒吧嗒地挫动着，嘴边满是葵花籽壳儿，还有白色的葵花籽仁。它吃得很巧妙，用舌头一舔一抿，葵花籽仁进肚了，葵花籽皮就剩到了外边。墙根，靠着一麻袋葵花籽，可能中午四癞子他妈给我炒葵花籽的时候，解开了麻袋口子，没有系上，现在，花姑娘就毫不客气的从麻袋口那里舔食着葵花籽。太给我丢人了，这不等于偷着吃吗？而且还无耻，当着主人的面偷人家的东西吃。我大声向它喝斥：“杂巴怂，干啥呢？滚出去！”
花姑娘朝我看看，明白我是不准它吃葵花籽，有点胆怯，停止了偷吃行为，可是并没有按照我的指示“滚出去”，眼巴巴地朝四癞子他妈看。
四癞子他妈反倒笑了起来：“这花姑娘乖得很么，它咋就会嗑瓜子呢？比人嗑得还来劲啊。来，乖狗狗，嗑，好好嗑，叫娘母子好好看看你咋嗑瓜子呢。”
得到主人家的允许，花姑娘更加放肆了，不再搭理我，坦然自若的嗑着瓜子，不时还朝四癞子他老妈摇尾巴，旧技重施，这回是冲四癞子他妈献媚，感谢人家的大方，争取多吃一点葵花籽。
此事过后，经过四癞子他妈满村宣传，花姑娘会嗑瓜子的传奇故事在村里迅速传开。那个年代，农村生活单调、枯燥，太阳出山上工，太阳落山上炕，一天三顿饱饭，聊聊家长里短，有老婆的男人踩蛋，没老婆的男人撸蛋，这就是农村生活内容的全部。疲沓的生活里稍微有点花絮波澜，都能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热闹。听说花姑娘会嗑瓜籽儿，满村老少都往李老汉家跑，人人来的时候都带着葵花籽，有生有熟，目的就是想亲眼看看狗嗑瓜子。搅闹得李老汉家里不得安宁。我怕来往人多招李老汉烦，想阻止这种趋势发展，李老汉郑重其事的阻止了我。原来，乡亲们带来的葵花籽花姑娘吃得少，剩下的多，剩下的都让李老汉收集起来，不多久就攒了一面袋子，炒熟了拿到城里能卖五六块钱。李老汉高兴地拍着花姑娘赞它：“花姑娘好得很，能给家里挣钱了。”
就花姑娘这种嘴馋劲儿，要想训练它不吃别人的东西，难度比让刚出生的小孩子断奶还大。警犬训练教材上训练狗的方法很复杂，有食物奖励法、机械刺激法、对比法、模仿训练法、循序渐进法等等很多讲究。根据那本油印的教材，让狗拒绝别人给的食物，只吃主人给的食物，这些方法基本上都要用到，反正一句话，什么方法起作用，就用什么方法。难的是，要想让花姑娘忌口，只吃我喂的东西，什么方法都没有用。
我先是根据教材上的说法，封锁了院门，不让花姑娘有跟外界接触的机会，不准它跑到外面找吃的。然后，我就开始实行我的训练计划的第一步，让除了我以外花姑娘最熟悉的花叶叶在馒头里夹上辣椒面，喂给花姑娘。花姑娘一口咬下去，辣得泪流满面，舌头吐在外面整整一天都收不回去，哈喇子哗啦啦地像淌水，吱吱呜呜地哭个不停。到了晚上，花叶叶实在不忍心，要给它喂吃的，我坚决不让，让她再给花姑娘喂夹着辣椒面的馒头。
花叶叶可怜兮兮地说：“我可不能再作那个缺德事了，花姑娘仁义得很，我不能害它。”说什么也不做这件事情了。
这种事情我绝对做不得，因为就是要让花姑娘对所有别人喂它的东西都产生怀疑、抵触，才能让它只吃我一个人喂的东西。花叶叶不做，我就让李老汉做，李老汉嘿嘿冷笑：“孟同志，你想当好人，让我们都当坏人呢，这个坏人我可不当。”
花姑娘饿得一个劲想往“圈”里跑，它也知道，“圈”里虽然没有馒头，却有馒头的轮回物，对于狗来说，那也是可以充饥的东西。“圈”已经不能让它随便出入了，李老汉遵从我的意见，早就给“圈”安装上了篱笆门。花姑娘饿得不成了，就死死地跟着我，哼哼唧唧的哀求我给它吃的。我想，还得让它再吃几次亏上几次当才能逼迫它对外人给的食物彻底失去兴趣，从心理上彻底抵制外人给它的食物。我使坏了，我把从公社卫生院开的一大把去疼片、退烧片用碗碾成粉末，然后裹进馒头里，骗花叶叶：“你看花姑娘饿得可怜的，把这馍馍给它吃了算了。”
花叶叶看着憨厚傻乎乎的，其实很贼，瞪了我一眼说：“你咋不给它吃呢？”
我给她解释：“我这是按照公安局的规矩训练它，让它以后当警犬呢，又不是害它，我还能舍得害花姑娘吗？再说了，这个馒头又没有辣椒面，给它喂上了怕啥呢？”
花叶叶仍然不上当：“花姑娘在村里好好的，跑到公安局干啥去？当那个警犬有啥好处，整天让人家关着，碰到坏人警察在后头，让它在前头挡枪子呢，我可不干。馍馍里头没有包辣椒面，你直接给它吃么。”
懵不住花叶叶，我就懵她老公公李老汉，我把馒头塞到李老汉手里，让它给花姑娘喂。李老汉看见花姑娘饿得活象驴推磨，围着院子兜圈子，实在不忍心，躲进了屋里抱定了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由我再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一句话：“你的狗你去喂，我可不做那种亏狗的事情。”
厚道、善良的农民对狗的态度非常矛盾，在他们心目里，狗不会说话，就不能欺负，不能蒙骗，欺负、蒙骗不会说话的狗，就是欺天呢。另一方面，他们对狗又挺不在乎，农村狗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狗做错了事情，他们打起狗来绝不手软。李老汉也不听我的，用裹着苦药片的馒头喂花姑娘，我只好作罢，从李老汉家的锅台上把剩饭连锅一起端给了花姑娘，花姑娘扑到锅边埋头猛吃，那个饿死鬼托生的样儿，让我看了真的有点不忍心。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花姑娘正在香甜的从花叶叶手里吃馒头，我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这真是个既不记吃也不记打的家伙，昨天花叶叶刚刚给它喂了裹着辣椒面的馒头，差点没把它辣死，今天它照吃花叶叶给它的馒头，就这个样儿，怎么可能把它训练成只吃主人给的食物，不吃外人给的食物的优秀警犬呢？
没有花叶叶和李老汉的理解、支持、配合，我的训练计划肯定要完蛋。这让我很沮丧，县公安局局长那满脸讥笑的胖脸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悠，害得我一整天吃啥都不香，好像不是在训练花姑娘不吃东西，而是在训练我自己。
沮丧归沮丧，沮丧过去了我还是要坚定不移地执行我的训练计划。我趁花叶叶和李老汉不注意的时候，把塞上苦药面的馒头混到了李老汉家里的馒头簸箩里，希望李老汉给花姑娘喂馒头的时候，能够把那个裹了苦药面的馒头喂给花姑娘。为此，那天我猛吃馒头，簸箩里只剩下了我埋伏好的那个苦馒头，我就站在院子里喊李老汉：“李老汉，花姑娘没吃的了，给花姑娘喂些馒头。”
我忽略了一个问题，像我们这些不懂得珍惜粮食的城里人，会专门拿了馒头喂狗。而深知粮食来之不易的农民，根本不会专门拿了馒头喂狗，农村狗一般都是吃剩饭，剩饭也得是剩了好几顿，已经发馊了，人不能吃了才喂狗。我因为住在李老汉家里，他们能挣到房租，再加上我每个月还要交给他们五块钱的伙食费用，以便我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吃饭，在他们家凑合。所以我用馒头喂狗他们心疼，却从来不说什么，有时候还要在我面前充大方，拿了馒头一边自己吃，一边掰下一块喂给花姑娘。当然，花姑娘在李老汉家里能够受到其它村狗们根本享受不到的待遇，跟它是我这个工宣队主队干部的狗有直接关系，也跟它会来事能讨李老汉和花叶叶欢心有关系。
李老汉听了我的喊声，心疼花姑娘，连忙从馒头簸箩里抓了馒头，跑到外面呼唤花姑娘：“花姑娘，过来，吃馍馍来。”
花姑娘闻声兴高采烈的跑了过来给李老汉摇尾巴。李老汉当然舍不得像我那样把整个馒头为花姑娘，他自己张开大嘴先啃了一口，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拦，李老汉就已经“呸、呸、呸……”一连声地叫苦不迭：“孟同志，你给这馍馍里头弄啥东西了？苦死人了。”
我说：“我放了点去疼片，退烧药，这是给花姑娘吃的，你咋吃了？”
李老汉“咳”了一声，扔了馒头扭头跑到灶房漱口去了，馒头扔在地当腰，花姑娘凑过去，用鼻子嗅了一阵，旁若无人的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花姑娘吃了那个馒头，照例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边，满脸的满足和惬意，那种满足和惬意就是对我的讥嘲。我当时很纳闷，它怎么不怕苦呢？多年以后，偶尔看电视节目动物世界，我才得知，绝大多数哺乳动物对甜味和苦味没有感觉，人类和自己的表亲猿类猴类能够分清甜食和苦味的进化历史，也不过才两万多年。我不知道电视上说的有没有科学依据，回想花姑娘当年的表现，我相信这个说法可能有道理。
第一关无法过，后面的训练也就成了儿戏，把花姑娘培养成警犬的冲动，就像长年累月干活手上长出的老茧，逐渐没了感觉。后来花姑娘好像发现了我折磨它的种种手段来源于那本厚厚的油印教材，对那本教材充满了兴趣或者说敌意，有事没事的就凑到教材跟前嗅，用爪子挠，好像它要自己根据教材训练自己。我怕它把教材给弄坏了，没法给公安局交代，就把教材塞到了枕头底下。那天我出去找生产队的年轻人聊天解闷，回来的时候大吃一惊，花姑娘翻开我的枕头，正在挺费劲、挺专心致志地把教材当点心。教材已经被它吃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已经被它咀嚼成了纸浆。最可恨的是，它看到我进来，闪电般地从我身边掠过，一溜烟地跑了。这说明，它自己也明白，这东西是吃不得的，吃这个东西就是犯罪，它这是明知故犯，并不仅仅是嘴馋而已。
过后，我再也没敢跟县公安局局长照面，我既怕他追问我花姑娘的训练成果，也怕他向我讨还那本珍贵的训犬教材。公安局的人们不知道是忘了这件事情，还是不好意思向我追讨，倒也没有再提起那本教材。过了这么多年，一想起这件事情，我仍然会觉得对不起县公安局局长。虽然把花姑娘培养成优秀警犬的目标从第一个科目开始就失败了，但是并没有全部落空，我教会了花姑娘衔物，比方说我的帽子，扔出去，花姑娘就会跑过去给我捡回来，后来我进一步发展为它捡回来了，我蹲下，它就会给我扣在脑袋上。而别人就指挥不动它，村里的人们看到我跟花姑娘玩这一手非常羡慕，老想指挥它给自己捡点什么东西回来，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威逼利诱，花姑娘都不搭理，村里人就骂花姑娘势利眼，这让我很得意。
晚上睡觉，袜子乱扔，早上起来找不着了，我就喊花姑娘帮忙，它鼻子嗅几下，马上就可以帮我找着，然后根本不管袜子有多臭，叼过来扔到我的脸上。我为此多次教育过它，让它不要把臭袜子往我脸上扔，而是应该放到我的脚边或者递到我的手里，它就是不听，我行我素，现在我回想起来，很可能它是在故意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