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鸟嘴,只见这里林木葱茏,开阔向阳,后有背山,前有流水,山环水抱,气势非凡。曾国藩一看连连点头,认为确是好地。
“葬在龙口出天子,凤口出皇后,大鸟出将相,小鸟出公卿,曾老太太可葬在此地。”陈敷说完用罗盘仔细测了一下方位,然后折了一根树枝插在地上,“此处便是正穴,宜早不宜迟,否则被别人看破,大人则前功尽弃。”
曾国藩把周遭仔细看了一遍,说:“好!就依道长,在下择日将家母葬于此地。”
曾麟书听说来了一位道长,给曾家选了一块好地,前来感谢。晚上曾家五虎陪着陈敷吃饭,陈敷一肚子奇闻怪事,尽拣郭沆、陈抟的故事说开去,曾家兄弟听得津津有味,越发对陈敷敬重。
曾国藩从**坐起,说:“道长所言差矣,曾家十几代才出了一个进士,功名路上我已用尽全力了,何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
陈敷略一思忖,道:“这些年山人在荆楚一带游历,经常夜观天象,轸翼之间将星闪烁,有一颗大星十分耀眼,正对长沙府湘乡县。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记载:天有列宿,地有州域。山人从长沙以东北测到西南,将星以湘乡为多。山人心中十分奇怪,今天见到大人,方知这是天意。天赐不取,必遭其咎。山人已道破天机,也会遭到天谴,明天山人即告辞。”
第二天早晨,曾家男女老幼都守在门口,将陈敷供得像神仙一样。曾麟书取出二百两银子,代表全家送给陈敷。陈敷分文未取,说:“待曾侍郎功成名就之日,再赏山人不迟。到时候曾府不给,山人也会登府来要。”
曾氏兄弟听到此言,一齐感谢。吃罢早餐,曾国藩率曾氏兄弟将陈敷送到贺家坳才拱手分别。
陈敷前脚刚走,兵部火票就由湖南巡抚衙门转到湘乡县衙,县令朱孙贻命人二百里加急送到白杨坪。曾国藩一看是圣旨让他出山,这下算是服了,陈道长果然神机妙算。墓穴既已找到,曾家按荷叶塘的规矩,请了二十四个和尚做了一天法事,在曾家孝子孝媳的啼哭声中,白杨坪男女老少全体出动,将曾母送到高嵋山安葬。
却说郭嵩焘从湘阴坐船到湘潭,湘潭县到湘乡路远,郭嵩焘雇了匹骡马直奔湘乡县衙。县令朱孙贻早就接到巡抚衙门的密函,郭嵩焘一到,留他吃中饭,饭后再用一顶绿呢官轿抬着郭嵩焘慢悠悠地前往荷叶塘。到荷叶塘时已是晚上掌灯时分,曾国藩正与曾国潢、罗泽南等人围坐在一起,说着太平天国的事情。
荆七来报,说湘阴郭翰林来访。
曾国藩一听,出来迎接。郭嵩焘以晚辈身份在曾母灵前行了跪拜大礼,然后与曾麟书、曾家兄弟一一见面,荆七安排用餐。
餐毕,几个人来到偏房聊天。郭嵩焘开始闲扯了,说:“自父亲去世后,我丁忧在家,久居东山梓木洞不问世事,前段时间小岑来访,他说在岳阳见过你,我才知伯母大人仙逝。今天特来拜奠,只是晚了一些,请涤生兄见谅。”
曾国藩双手微微一揖,说:“郭伯父仙逝,我远在京师也没去湘阴,若说见谅的话,筠仙应该先原谅我才是!”
“有,前两天接到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的圣旨,皇上任命我为湖南团练大臣,协助张中丞办理团练。我已写好了谢恩折,向皇上推掉这个差事。”曾国藩说完,转身拿出兵部火票、谢恩折,交给郭嵩焘看。
郭嵩焘看了一遍,将它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唐老先生看错人了。我一生与你相知,以你为楷模,读你《戎行图》诗句,让我热血沸腾:生世不能学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我原来以为你会做郭汾阳、李光弼式的人物,不想你只是寻章摘句,说的都不是心中真实想法。”
曾国藩被他指责,脸上一阵潮红,很不自在,解释道:“筠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我丧期未满,怎能出去做事?”
“如今皇上让你出山,这叫夺情,你又不是不懂。你还写了一份谢恩折,难怪湖南提督鲍起豹说,让曾国藩出来办团练,他懂个鸟?只晓得写诗吹牛,什么手提两京还天子,他妈的见鬼啦!”
“鲍起豹真的这样说?”曾国藩被郭嵩焘一激,很是气恼。
“岂止是鲍起豹如此说,湖南官场都这么认为。说湘乡曾涤生一介书生,写写文章,送送挽联还可以。若论练勇带兵,非他所长,只能以守制为名躲在家中不出,做一个缩头乌龟。”郭嵩焘掏出一封周寿昌的来信交给曾国藩,又继续说道,“自皇上召唐先生询问湖南团练大臣一事,老先生以一生名誉为你担保,说你是可用之人。皇上又询问过倭相,倭相说:洪、杨造反,赛尚阿、乌兰泰都不顶用,扼制不住太平军,宜启用汉人。曾国藩是先帝的破格重用的人才,皇上完全可以重用,效仿嘉庆年间平定川楚白莲教的做法,消灭太平军。江西已任命了陈孚恩,湖南完全可用曾国藩。皇上一听,龙心大悦,此时湖南巡抚张亮基大人的奏折也到了,奏请皇上批准你为湖南团练大臣。你不出山,冷了大家的心,将来在官场上怎么立足?”
曾国藩接过来信仔细看了一遍,正是周寿昌的笔迹。周寿昌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中顺天乡试南元,是湖南在京官员中有名的百事通,他说话基本可信。
曾国藩沉思良久说:“筠仙,你不是不知道,张中丞这个人与你我素无交往,若不能相处,岂不是进退两难?”
郭嵩焘继续打气说:“张中丞做过江苏上元知县,是林则徐大人培养的人才。林大人任江苏布政使时,张大人就协助林大人治理运河,自古河官都是肥缺,唯独张中丞不爱财,是一个清廉的官员。后来他被林大人推荐到云南永昌做知府,林大人总督云贵期间,又推荐张大人做了贵州巡抚。他到湖南后,充分信任江岷樵、左宗棠等人,最终守住了长沙。左季高这种骡子脾气的人都能在巡抚衙门做师爷,张中丞为人如何,不是一目了然吗?”
郭嵩焘绘声绘色地将张亮基巡视小吴门遇到江忠源,江忠源如何向张亮基献策,计赚左宗棠的事说了一遍。曾国藩听后捧腹大笑说:“若干年后,湖南人都会说左宗棠这个‘诸葛亮’是如何上当受骗的。”
郭嵩焘婉转问道:“涤生,你我相交多年,也不要兜圈子了,实话实说,你的顾虑在哪里?”
曾国藩反问道:“筠仙,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你且说说看?”
“你是害怕一个人势单力薄,搞不掂洪、杨,毁了你一生清名。我看洪、杨未必难以对付,连鲍起豹都知道搬出城隍菩萨坐镇天心阁,以正压邪,结果人心大聚,一炮打死了萧朝贵,长沙就保住了。长毛所到之处砸菩萨,打神像,将庙宇当营房,又不尊孔孟,若你能打出捍卫名教的旗帜,天下读书人都会拥护你,何愁洪、杨不消灭,天下不太平?”郭嵩焘滔滔不绝,当说到曾国藩的现状时,又说,“先帝去世前对你恩重如山,十年七迁,官至二品,自大清开国以来,湖南得此待遇的不过三人。你已飞黄腾达,身居高位,祖父都得到诰封,效忠朝廷是你的本分。”
曾国藩的内心为之所动,但疑虑不减,便直言不讳道:“我也想一心报国,当今圣上即位时,让大臣们上书言事,据实直陈,封章密奏,道光三十年八月,我向皇上推荐李棠阶、吴廷栋、王庆云、严正基、江忠源五位贤才,奈何朝廷不用。咸丰元年三月,我又再上了一道奏折,主张裁减五万绿营兵,朝廷也不认可。”
郭嵩焘免不了一番感慨,口若悬河道:“你的建议没有被朝廷采纳,但是你忧国爱才之心已溢于言表。长毛起事以后,绿营兵不能战,天下皆知。难怪刘蓉批评你,奏折没见效果就灰心丧气。如今士林不振,天下祸乱方起,圣贤应当挺身而出,救黎民于水火,光说公正廉洁,为人师表,武将不怕死,文官不爱钱,又有什么用处?”正是:
涤生本是不凡才,陈敷去后岳云开。
筠仙又来做说客,不由圣人不开怀。
不知曾国藩如何应对郭嵩焘这张利嘴,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