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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褚遂良的心豁然就洒进了一缕阳光,想起在京都作别同僚时,他曾一度心灰意冷,原打算到任后将诸事委与长史,他就以读书写字聊度余生,不再过问是非!如今面对先灵,他心中就生出几分惭愧。他需要冷静地思虑在新地方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才对得起先帝的嘱托。处江湖之远,也不能忘忧国之责啊!
到长沙时已是十月初了,其间,他又到贾谊的故宅凭吊了几次,他的心又豁然了许多。贾谊屈于长沙,尚能忧国怀乡,况自己一方都督乎?接着,就去了湘江江防巡察和访问民间疾苦,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此来虽任的是军职,然因为在朝野的名声,又做过吏部尚书,故而潭州刺史每遇大事,总是很愿意找他商量。有一天,当他们在一起说到长沙附近的巴人、僰人与汉人之间常常发生冲突时,刺史忧虑道:“往年每每事起,都督总是派兵镇压,结果是越压越烈,他们干脆据山为王,筑寨为垒,昼扰夜袭,民不堪其忧。”
褚遂良应道:“下官此次巡察,正为解汉人与蛮人之阋。下官记得,先帝曾言:‘自古贵中华,轻夷狄,唯朕爱之如一。’此言乃大唐社稷固本之基,不可不详察。”
刺史连连点头:“在下正是此意。”
褚遂良站起来,望着窗外一岭一岭的茶山道:“据当地巴人和僰人说,他们的茶山缺水,故而下官打算趁眼下无战事,调兵开渠引水,以解灌溉之难,也广张陛下圣德。”
刺史闻言,双手抱拳道:“大人此议,利国利民。从此汉蛮亲为兄弟,共固大唐江山,真万世功业矣。”
十一月初,天尚不冷,褚遂良从军中抽调水工,勘测地势,寻找水源,绘制图谱。刺史也不闲着,在周围乡村广贴告示,僰人、巴人闻之,纷纷传扬皇上恩泽,不几日,聚集山寨的人也先后下山,投入到修渠引水的工程上来了。
腊月的一天,褚遂良正和水工们划定引水渠的走线,就见山下跑来一个人,乃是都督府的曹掾。
褚遂良收回目光,问:“为何如此慌张,有事么?”
曹掾答道:“京城来书,卑职怕是军情急件,不敢怠延。”
“哦?”褚遂良接过书札,拣了一个角落浏览起来,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合上书札,他的目光显得分散迷离,讷讷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褚遂良的心被牵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他无心再在茶山上盘桓,便向水工交代了一番后,就下山去了。
等他回到都督府时,岳麓山头黑云密布,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雪就要来了。
褚遂良觉得很累,他躺在后庭的榻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信中所描写的情景不断地在他的眼前迭现,一道道血泪,一声声呻吟,一具具尸体……
信是韩瑗写来的,他在信中说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四肢被砍掉后丢进酒瓮,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长孙太尉闻言,拖着病体去见皇上,据皇上说,这是掖庭令所为,他已畏罪自杀。然区区小令,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韩瑗在信中还说,武后肆权弄威,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大得其势,皇上已敕命李义府参知政事,现今武后在各个官署广布耳目,稍有不顺,即被诬获罪,朝野人人自危……
褚遂良从榻上起来,将书札投入火中,很快,随着一缕青烟,这一切化为虚无。
谁能说清他这都督府就没有武氏的耳目呢?他不能再让一位挚友死于酷刑之下……
做完这些,褚遂良就来到案头,铺开稿纸,开始给韩瑗复信:
潭州腊月,时逢岁尾。江风送寒,冬意渐深,所幸圣光普照,帝德泽被,华夷一体,民心思定。仆虽不才,当秉承陛下旨意,兴农植桑,情赋黎首,保一方百姓,固大唐基业……
一阵阵冷风扑打着窗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雪在年关岁暮时到来了。
即将进入辰时一刻之际,太极殿的声潮终于归于平静。
朝臣们在向皇上和皇后举行了盛大的祝岁后,每人都在此刻收到了皇上赠送的“名刺”,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名刺”上同时刻上了两个人的手笔,正面是李治潇洒的行书,银钩铁画,行云流水,很有王羲之的气度;而背面则是武后亲书的“与民同乐”,清秀而又峭拔,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豪爽。看来皇上对皇后爱之甚深,心仪“比翼鸟”的凌空并飞。
韩瑗与上官仪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就读懂了彼此的担忧:会不会有一天,皇上让武氏坐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奏事呢?其实,这种感觉在两仪殿挂上竹帘那天起就有了,他们多么想将这沉重的心事说给中书令崔敦礼听,可他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没有他参加新年的朝拜,他们都感到了势孤力单。
但有一些人是喜形于色的。李义府和许敬宗频频举杯,表达对来年的恭贺。似乎这个除夕夜注定属于他们,除了皇上与皇后,其他人都是陪衬。
许敬宗显然对自己筹办的第一个除夕盛宴很得意,他把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当太常寺卿宣布进入新的一年时,李治很适时地颁布了第一道诏书——
制曰:自今夜子时起,改元显庆(公元656年)。
在大臣们轮番向皇上和皇后恭贺新春之际,皇上的第二道诏书下来了——
制曰:太子李忠降封梁王,同任凉州刺史;册封李弘为太子,四月举行加封大典,大赦天下。
伴随着一道道诏书,“皇上万岁,皇后千岁”的声音在太极殿一浪高过一浪地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