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倏忽之间手头一轻,牢牢实实抓在手里的茶壶竟然不见了,转眼才看到茶壶到了六爪女手里,心里顿时发毛,明白今天是遇上硬手了,也不敢再出手耍横,仍然掰了硬话头朝六爪女咋呼:“你是干嘛的?去,找你们老板出来说话,爷们不和下人浪费口舌。”
警察口气很硬,实际上色厉内荏,被六爪女摔倒的警察强挣着站了起来,满脸怒气,眼睛里的惊诧却闪烁不定,揉着腰骂骂咧咧:“衰佬六顺商行店大欺客呢,连警察都敢打,把你们老板抓到监狱里去吃牢饭。”
六爪女说:“我就是老板,你们要抓我?”
警察又楞了,他们实在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以为是用人丫鬟的小女子,竟是大名鼎鼎、富甲一方的六顺商行的老板。三个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还是难以置信她就是老板:“我们是来执行公事的,你不要跟我们瞎混闹,再闹就把你抓起来,快去叫你们老板出来。”
六爪女说:“我就是老板,不信你问问他们。”
伙计们听到前堂闹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跑出来看,此时已经围拢到了堂屋里。他们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六爪女收拾警察的那一幕,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在一旁傻呆着看热闹,六爪女让他们证明自己就是老板,连忙纷纷证实:“这就是我们头家,就是老板。”
刚才六爪女一个人露了一手,就把警察给镇住了,现在来了一帮人,警察心里更没底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帮人里头到底有多少,或者全都是练家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当真发生冲突,别说三个警察,就是三十个警察,估计在六顺商行也讨不了好去,领头的警察随机应变,马上放软了身段:“老板,别怪我们眼拙,没能看出来你就是老板,有什么不当,你还要多多包涵。”
人家客气说软话,六爪女也就不再跟他们计较:“好了,闲话不说了,你们到底找我有啥事情?真的要抓我?”六爪女说着坐到了堂屋正面的太师椅上,然后想起来似的招呼他们:“你们也坐,有啥事情坐下说,别一见面就跟抓贼一样。”说完,扭头吩咐小伙计:“给几位警察弟兄换新茶。”小伙计连忙清洗茶壶、沏茶倒水,六爪女又吩咐胡子:“胡子,取些好茶点过来招待客人。”
六爪女刚刚还牛气逼人,转眼间又变得周到热情,这个弯子转得太大、太猛,警察让她搞得都头脑发晕。然而,他们仍然能从六爪女安排事情时候的气势体察到骨子里的从容和自信,这就是气势,警察立刻被这气势给震慑住了。见了穷人放声骂,见了富人摇尾巴,是那个时代警察的基本特征,在六顺商行的老板面前,警察也顿时不敢再神气。跟班的两个警察不敢乱说话,还是由领头的警察客气:“老板不用客气,我们是公事上门叨扰,不客气,不客气。”喝着茶,吃着茶点,警察的口气也缓和了许多:“老板,我们到你们这里来,可是县长直接给警局下的命令。”
六爪女惊讶:“我们也没有得罪县长,他干嘛下命令叫你们跟我们过不去呢?”
六爪女暗暗心惊,先不说这事情是不是他们干的,即便不是他们干的,让人家咬住了,上面没有关系也很难脱得干净:“不就是南洋商行的人咬我们么?他们一直跟我们作对,这是害我们的呢,我们也去找县长,我们也能告他们杀人放火,嫁祸于人,你们信吗?”
警察面面相觑,领头的警察说:“老板,我看你们也不像那种人,可是上面有命令,让我们调查,你们总得让我们好回话啊。”
六爪女对这种事情也没数,不知道该怎么样警察才能回话,想来想去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打发了再说,还是老规矩,对付官府用钱砸:“胡子,取大洋过来,这几个警察兄弟上门辛苦了,车马费还是应该拿的。”
这些都已经成了老套子,胡子答应着,转身取了十几块大洋,给每个警察发了五块,这是他们内部的规矩,凡是官府来的差人,每人给点钱打发,数额从两块到五块不等。那会儿,两块大洋就是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眼前这几个警察,估计在警局每个月能拿三、五块大洋也就烧高香了。
果然,见了大洋,警察的眼睛都亮了,嘴上说着“不客气、不客气”,真的一点也不客气,一个个动作迅速的塞进了口袋里。拿了大洋,警察的身段更软、说话也更和蔼可亲了:“老板,你放心,我们能做的一定会做,现在关键是县长亲自派下来的差事,好赖我们回去也要回个话。”
六爪女对警察说:“这还不好办,你们回去就说已经来过了,那些坏事不是我们干的,我们都是正经八百的商人,一向奉公守法做合法生意,老老实实纳税,说我们烧了南洋商行的货栈,肯定是南洋商行竞争不过我们故意我们身上抹黑,如果你们不相信,就让南洋商行拿出证据来。”
领头的警察听了连连点头:“嗯,我们回去就这么说,不过能不能应付的过去就不一定了。”
打发走了警察,六爪女心里有些忐忑,过去虽然也有官府的差人来骚扰,却都是些临时跑过来没事找事的,用两块大洋就能砸晕。这一次却不同,如果这几个警察说的是真的,对方鼓动了县长出头找麻烦,那就是大麻烦,估计凭这几个小警察拖得过一时,拖不过一世,迟早还是要麻烦一场。虽然他们抓不住什么证据,可是,官府找麻烦可用不着证据,全靠官老爷的一张嘴,他说你有事,你就有事,没事也有事,他说没事就没事,有事也没事,对此,六爪女已经领教的太多了。
“头家,咋办呢?”胡子问她,脸上话里都是忧心忡忡。
胡子嗫嚅道:“县长也不会到咱们商行来,钱怎么给呢?给多少呢?”
面对胡子的问题,六爪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县长背后还有南洋商行,即便摆平了县长,谁知道南洋商行还有多少官场靠山替他出头呢?六爪女面对这个局面还真的有些挠头了:“不行我们上门去找县长说说?”
遇到麻烦喜欢主动出击是六爪女的秉性,官府在她心目中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一座长满荆棘的乱岗,一只贪婪凶横的野兽,过去她采取的方式就是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找到门上的官差们,也都由胡子他们给几个大洋打发了之。警察说出的事实,却让她感到官府就像章鱼,而章鱼那令人恶心作呕、粘糊糊的肢爪正在缠向她。章鱼固然可怕、丑陋、恶心,然而,捉到了,做熟了,却又是可口的美味。六爪女决心把这只大章鱼弄成自己的美餐:“胡子,备个名帖,再到柜上提些大洋,我们去看看这位县太爷。”
“头家,提多少大洋合适?”
提多少大洋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提多了,不划算,提少了,买不来人情:“提一千块,分成两份儿,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胡子站着没走,六爪女这才想起,到永昌银号柜上提钱,要自己亲画的汇票,由此又想到,还是应该在商行里设一个银柜,平常放一些银钱,面的临时用的时候还要费时费力去永昌银号的柜上现提。
7
县政府的衙门设在南大街的尽头,门口有个门房,凡是进去办事的人都要先在门房登记。胡子将六爪女的名帖递给看门的老头:“我们是六顺商行的,我们头家要见县长。”
老头老眼昏花,颈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听到胡子大刺刺的说是要见县长,惊诧地瞥了胡子一眼:“县长没空,谁都见县长,县长还活不活了?哪个六顺商行?”
六爪女站在胡子身后不远处,为了拜见县长,她换了身新衣裳,上身是时兴的蓝底白花布的宽袖衫,下身是一条黑府绸长裙,脚上穿着皮底绣花拖鞋。贴腿套着的花纱裤子下缘盖在脚面上,遮住了露出来的肉色。那个时代,小县城里的女人穿裙子还没有流行光腿棒子,都是在裤子上面再套条裙子。六爪女自以为打扮的已经足够流行、体面,实际上却跟街巷间穷得瑟的姑婆、娘们没什么区别,只是衣裳新一些、布料好一些而已。她从小就是个野性子人,从小就生活在男人堆里,虽然有女性与生俱来的爱美本能,却不知道怎么样打扮才算时髦,才算美。
听到六顺商行名字,老头连忙把老花镜套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名帖,又抬头看看胡子:“你就是六顺商行的老板?”问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怀疑和不屑。胡子朝六爪女指画一下:“我不是老板,那才是我们老板。”
老头摘下老花镜,抻头朝六爪女站立的方向瞄了瞄:“哦,你们老板还带着媳妇一块来见县长啊。”
哑哥照例陪在六爪女身旁,哑哥身高体壮,气宇轩昂,今天要见县长,六爪女又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跟六爪女站在一起,更像老板,难怪看大门的老头会这么说。
胡子向他解释:“那个女的是我们头家老板,旁边的是她的保镖,你老眼昏花的胡说什么。”
也不知是胡子的话冒犯了老头,还是县长真的难见,老头儿把他们的名帖顺窗口推了出来:“老板也不行,你们以为县长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