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建六角楼03
龙管家提醒六爪女:“头家,如果大家要走,有一处地方能去。”
六爪女说:“我知道,林师叔的宅院。”
龙管家试探着问她:“你说是不是把女人孩子先送走?”
六爪女想了想,毕竟事关重大,如果把这些女人孩子留在六角楼里,仗真的打起来,伤到哪一个都不好,便说:“你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女人孩子先走吧,就按你说的,安排到林师叔留下的宅院里先住着,如果再不安全,就搬到冠豸山竹林寨去。”
“男人呢?”
六爪女说:“男人愿意留下来的就帮军队一下,估计打起来的话,军队需要帮手,不愿意留下来的就跟他们的老婆孩子一起走吧。”
龙管家转身离去,不久就听到楼上楼下喧闹起来,六爪女也不管他们,过了一阵,龙管家上来报告,伙计们的老婆孩子都收拾好了,随时都能走:“头家,你呢?”
六爪女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我咋了?”
“你不走吗?”
六爪女知道,龙管家的意思是,你也是女人,难道你要留下?据逃难的乡亲们说,日本人所占之地,烧杀掳掠,**妇女,手段极为凶残。六爪女让龙管家安排伙计们的老婆孩子转移,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此外,她对大脸猫这些军人也没有多大的信心,他们满身都是败军的狼狈不堪,六爪女对于他们是不是能够抵抗得住日本人,能够抵抗多久,她心里没数。
但是,她仍然回答龙管家:“我不走,我要看他们打仗。”
下午,龙管家带着女人孩子离开了六角楼,伙计们出外相送,六爪女却没有出去,站在门楼上面看着,老婆孩子和家里的男人难分难舍,其中还夹杂着孩子要爸爸的哭闹声。这一幕很是令人心酸,六爪女不忍心看,但是她心里对伙计们却充满了感激:这些伙计在这大战来临的生死关头,没有一个舍她而去,送走了老婆孩子,都坚定不移的留在了她的身边,留在了六角楼里。
军队开始在六角楼以东的丘陵地带修筑工事,也有政府雇的民工帮着军队运送物资、弹药,显然,战争已经不远。送走伙计们老婆孩子的第二天,大脸猫突然登门拜访,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六爪女也都认识:一个是曾经一起打过黑煞神的连长,另外一个当初红点儿叫来处置正连长的督察队的常队长。
六爪女好奇:“你们头家不是不让你们擅入民宅么?我这六角楼不是民宅啊?”他问大脸猫。
大脸猫双手将一堆大洋放在六爪女面前,却一点也没有前两天见面时候的嬉笑了:“头家,这是一点小意思。”
六爪女惊讶:“你们打了败仗还挺有钱的,这是啥意思?直接说。”
大脸猫说:“这一回是真的要征用你们的六角楼了,我们的团部要设在这里。”
常督察队长双手将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纸捧给六爪女:“头家,这是我们的公文。”
他们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六爪女不好再跟他们打趣,接过公文看了看,上面写道,因为战事的需要,临时征用六角楼作为指挥所,事先提供损失费一千大洋云云。
六爪女收了大洋:“这没啥说的,别说要打仗,就是不打仗,不给钱,你们要征用我也不能不腾地方。再说了,仗打败了,你们这大洋也没脸花,仗打胜了,你们也就不在意这几个大洋了。”
大脸猫尴尬地笑笑:“头家真能拿我的陈年老屎填塞我。”
常队长跟六爪女不熟,可能人本身也是一个不善辞令的人,打了个立正立刻告辞:“谢谢头家,军务紧急,不打扰了。”
那个连长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看到王队长这样说,也马上起身,唯有大脸猫没有走的样子:“头家,还有一句话我是给你带的,你听了不要发火。”
六爪女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想到了红点:“不管谁带的话,我都不想听,我答应你们了,你们随时可以住进来。”
大脸猫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们团座说了,请你和你的人即刻撤离,不是赶你们,是担心你们的安全。”
六爪女呵呵冷笑:“你们团座是不是没脸见我?你回去给他说,这六角楼是我的,你们能不能守得住我不放心,我要看着你们怎么守,除非你们把我们都绑了,不然我们就不能走。”
大脸猫做了个苦摸样儿,两手一摊,耸耸肩膀:“头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话带到了。”说完,跟着常队长走了。
他们走了,六爪女心里波涛汹涌,红点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现在却成了不能不见的人。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感觉伤害自己最深的人,往往是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傍晚时分,六爪女正在自己的屋里吃饭,就听到六角楼内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口令声、队伍行进时的脚步声。六爪女趋到窗口朝外面窥探,只见一队队军人从门外涌了进来,进来之后,就有胳膊上扎着黄布条的军官摸样的人指挥着分头进了一层的屋子里,院子里也有一些军人席地而坐,另外还有一些军人直接上了六角楼顶上。
她看到了红点,红点在几个军人的陪伴下,直接上了楼顶,她还听到了红点的说话声,口气都是下达命令时居高临下的坚定、从容:“安排一个连分头住进东南向的四个碉楼里去,机枪和掷弹筒安排到碉楼顶上,其余的人都在楼下休整……”红点随说,边有人随声应答“是、是、是……”
红点的声音略显嘶哑,冷冰冰的,人上了楼,声音也听不见了,六爪女呆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地抚摸着师父留下来的铜算盘,脑子里一片混沌,往事如同狂风卷起的尘埃,又像是被狂风吹散的碎叶,掠过、飘**、旋转,就是没法落下来让她静静地审视。而心里却是难言难诉的疼痛,这疼痛来自灵魂深处,就像隐藏了老巢的盗贼,折磨着她,却又没着没落没法触碰。
六爪女给自己沏了杯茶,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捧着茶杯,凝视着袅袅盘旋的热气,热茶温暖了掌心,从容、袅娜、清淡若有若无的热气驱散了心里的烦杂,心里的苦痛也像过场的风雨渐渐平息。这个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轻,有些迟疑,又有些胆怯,就如心有灵犀,门响的那一瞬,六爪女的直觉立刻告诉她:敲门的是红点。
“谁啊?”六爪女强自镇定,竭尽全力让声音平静、自然,却仍然没有能够主宰得了自己的嗓子,她自己都感觉到了,声音颤抖,就像风中的枯叶、雨中的花。
“昭女,昭女,你没事吧?我知道你在里边。”门外的声音跟六爪女一样,颤抖的声线暴露出了内心的紧张、激动和不安。
现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一个人会喊出“昭女”这两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字,这个人就是红点。那一刹那,六爪女屈服了,她克服了蓦然袭来的无力、虚弱,挣扎着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红点在门外站着,一身破旧肮脏的军服,一顶揉皱了的帽子,还有又黑又瘦的脸,唯独那两只眼睛,仍然明亮如星,深入山泉。
六爪女恨死自己了,她没有控制住眼泪,在她觉得最不应该流泪的时候,不听话的眼泪却布满到她的脸上。
“你还好吧?”红点站在门外,风灯给他脸上投上了浓浓的暗影,就像棱角分明的雕塑。
“狼女还活着。”六爪女的口气仍然僵硬,身子却挪了一挪,让开了门口,红点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