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中,轿身轻轻晃动,朝着来路折返。
林知微安静的坐在轿中,眉眼低垂。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的铜制汤勺,勺柄上刻着的“微”字只剩浅浅的印记。
“房前屋后种点瓜菜,灶上总有热饭,日子就垮不了”。这是阿娘生前对她的教导和期许。
去岁,阿爹戍边伤残要被遣返归籍,他们耗尽大半家财疏通未果,最终另辟蹊径,拿到除籍文书后举家迁徙。林家三代世袭军户,全都埋葬在西北戈壁,既然到头来没用了,便可随意丢弃,那这军籍不要也罢!
汴京大,居不易。安家落户又是一大笔银钱。阿爹的汤药和哥哥的束脩更不能断。眼见泡菜罐子越来越空,她只好效仿阿娘,开辟了一角菜园,种瓜点豆,熬羹做菜,又定期去给宋记帮工来补贴家用。
本来这清苦日子,随着明年春闱临近,总算有了盼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宋凌昀。
林知微在心里呕血,说什么一见倾心,非卿不娶,转头就拿她父兄的前程威胁,让他小娘来说和,逼她接受贵妾之位。她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放着正头娘子不做,去给人做小,凭他那张自以为是的大脸吗?永宁伯府的门槛再高也不行!
早知如此,她宁愿当初没有救过他那个小娘,这样也不会与她恩将仇报的好大儿宋凌昀牵扯上干系。
相较之下,嫁入靖安侯府,不正是臭道士来京路上念叨的天赐良缘么!
家财万贯,后宅干净,无需侍奉公婆,作为正头娘子只要照顾好病弱夫君即可!
半月前,阿爹拄着拐杖,当着侯府苏妈妈与媒婆的面,把聘书扫落在地:“我林文安再穷,也不能靠卖女儿过活!冲喜?她嫁过去要怎么活?”
媒婆瞧着苏妈妈面色不虞,连忙打圆场:“林老爷怕是对侯府有误解……”
她当时蹲在地上捡起婚书,坚定道:“爹,侯府聘礼丰厚,不仅能给您治病,还答应了为哥哥明年的春闱作保,试问有几家议亲时便这么诚意满满的!更何况那靖安侯,是与您一样守家卫国的大英雄,你们同样在西北受伤归来,我嫁给他、照顾她,一点也不委屈!”
她没说出口的是,药肆掌柜说再赊账就不给抓药了。哥哥科举遭受打压,明年春闱若无人作保,连考场恐怕都进不去。不借着侯府的势,他们一家早晚要被宋凌昀那厮坑死。
苏妈妈面色渐缓,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似乎对她的大格局很是受用。
阿爹却摇摇头,心知她的乖女儿又开始讲歪理戴高帽了:“若真是好事,又怎会落到咱们家头上?”
林知微扬着脸,眉眼勾成月牙:“当然是因为我命好呀,不然怎么会有天赐良缘呢!”
轿辇拐入天波坊,靖安侯府的朱漆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高祖亲自提笔,御赐匾额。“靖安侯府”四个烫金大字虽然有些剥落,却更加彰显百年簪缨世家的底蕴。
她耳边响起下聘时,苏妈妈说的话:“姑娘是明白人。只要您应下这门亲事,侯府便是林家的倚仗,保你们在汴京城再无后顾之忧。”
清晨,靖安侯府知著院内。
沈恕平卧在榻,曾经在战场上横刀立马的宽厚肩背,如今却纤薄见骨,好似轻捏即碎。
黑影悄然落下,轻声禀报:“侯爷,林小娘子已安然上娇,另有一事……”
沈恕眼皮微掀,深邃眉眼下的剪影,扫过鼻头一侧的深褐小痣,透出破碎般的俊美。
然而,待那双眼完全睁开,慵懒迅速褪尽,幽深双瞳中冷光积聚,直射向来人。
拂尘忙垂下视线:“永宁伯府的宋凌昀,今日曾在通利坊的茶馆露过面,远远看了迎亲的仪仗。”
“一条野狗,也敢觊觊不属于他的东西。”沈恕闭目,声线冷寒,“着人盯紧他。若他敢靠近侯府半步,将他爹漕运上的烂账,直接递到御史台。”
“是,侯爷。”
待拂尘离去,内室重归寂静。
松泉敲门进来:“侯爷,宫里那位拿到卷宗,对新娘子似乎并不满意。”
沈恕:“我若娶的是清流大家或者武将世家,那位就会满意吗?”
答案显而易见,只会更不满意!
松泉板着张死人脸:“沈太妃对林家曾经在西北经商,还有解除军籍的事不喜,说林氏钻营太过,必不安于室。可实情是林家被克扣了军功抚恤,被迫除籍。”
沈恕皱眉:“不必理会。”
他躺在拔步床上,似乎可以听见远处迎亲队伍的锣鼓喧嚣。
冲喜本是无奈妥协,却因阴差阳错闯入的林知微,而变得有趣起来。
这人既撞到了他手里,便是他的了。
至于旁人,谁也休想觊觎。
脚步声临近,沈老夫人搀着苏妈妈进入内室。
珠帘响动,沈恕周身那点凌厉气势顷刻消散,压抑的咳嗽适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