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踩着高跟鞋走出乔府,阳光照在她的旗袍上,月白色的布料泛着光,像朵开在泥泞里的白莲花。
虹口老宅的门是阿秀开的。看到程青,阿秀的脸色僵了僵,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程小姐,您来了。”
“阿秀,姐姐在吗?”程青走进虹口老宅的院子,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
“小姐还没回来。”阿秀其实是拒绝的姿态,但程青却没事人似地接话道:“那我就在这儿等她就是了。”
阿秀到底是下人,如今程青是客,便也只能引她到客厅。
程青便摆出一副谦和温顺的模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视线在客厅里缓缓移动——掠过那架旧式留声机、墙上挂着的水墨山水画、还有靠窗摆放的、顾家姨娘的纺车。这些物件,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和属于顾家的旧日气息。
第53章菩萨业火
程青的神情看似专注,仿佛在追忆往昔,然而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却悄然流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漠然。
这些旧物,于她而言,不过是林棠过往生活的见证,是她自己从未真正拥有、也或许不屑拥有的安稳罢了。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红木椅的扶手,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心思却早已飘远。
直到院子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熟悉的谈笑声。
程青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了——是林棠和陈侃回来了!
她几乎是瞬间便调整了姿态。脸上那种淡淡的疏离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深切怀念与淡淡忧伤的神情。她迅速站起身,迎向门口,脚步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欣喜。
门被推开,林棠和陈侃并肩走了进来,身上似乎还带着工厂里忙碌过后的微尘气息。
林棠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与陈侃说着什么。
看到客厅里站着的程青,林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显然有些意外:“曼青?你怎么来了?”
“姐姐!”程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快步上前,亲昵地握住了林棠的手,“我……我心里实在记挂你,加上今儿个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我坐立不安,就想着一定要过来看看你。”
她的目光在林棠脸上仔细逡巡,满是担忧,“你还好吗?没受惊吧?”
林棠露出温和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她示意程青坐下,“快坐吧!阿秀,给程小姐倒茶。”
“是,夫人。”阿秀应声而去,眼神在程青身上飞快地掠过。
程青依言坐下,位置恰好对着陈侃。她转向林棠,继续着关切的话语:“姐姐就是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扛。”她一边说着,眼角余光却如同黏腻的蛛丝,轻柔又执着地缠绕在一旁的陈侃身上。
陈侃正端起阿秀刚奉上的茶,准备喝一口。感受到那若有似无、带着明显春意的目光,他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的拥抱,程青身上清冷的香气和微微的颤抖。那时,他心中确实有过一丝涟漪,一丝混杂着同情与男人本能的悸动。然而此刻,当那带着同样暗示意味的眼神再次飘来时,陈侃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这些日子,在惠民织造厂里,他与林棠并肩作战。他亲眼看着她如何在困境中挺直脊梁,如何冷静地运筹帷幄,如何为那些女工们据理力争、争取活路。
林棠身上那种坚韧、聪慧和光明磊落,像阳光一样,驱散了他心中曾经因程青而起的短暂的暧昧迷雾,心中那点尴尬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片澄澈的风光霁月——他对程青,确确实实,再无半分旖旎之思。
因此,当程青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再次飘过来时,陈侃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眼帘,目光坦荡地迎了上去,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微微颔首示意。
他的眼神清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如同看待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疏远的熟人。
随即,他便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那目光的投递只是偶然,低头专注地吹了吹杯中的浮叶,然后啜饮了一口茶水。
程青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仿佛精美的瓷器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缝。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陈侃眼中那份坦荡的平静,那里面没有她期待的慌乱、闪躲,甚至连一丝因她刻意撩拨而产生的局促都没有!只有一片明晃晃的、无动于衷的坦然!
这坦然,比任何厌恶或嘲讽都更让她难以忍受!
“凭什么……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我明明比林棠年轻、漂亮……”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辱骂、诅咒,而佐藤那个肥腻的身体伏在她身上的样子乍现,让她几乎呕吐出来,“只有那些个让我作呕的男人……”
一股毒火在程青的五脏六腑里翻搅,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暗暗切齿,牙齿在口中无声地磨砺着,将那翻腾的妒恨强行压回心底深处。不行,不能失态。她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柔和了几分,只是那眼底深处,悄然覆上了一层更深的寒意。
程青虽然妒恨,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温婉。
“锦棠姐姐,你没事就太好了!”她适时的声音也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软糯,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跟在林棠身后、怯生生叫着“姐姐”的小丫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玩‘过家家’,你总扮教书先生,我是你的小徒弟,白牧哥就蹲在旁边用泥巴捏小人,还非要说是给我们的‘学生’。”
林棠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段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时光,似乎真的随着程青的话语,带着槐花香的气息缓缓浮现。
“怎么不记得。”林棠的语气也柔和下来,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那时候你总记不住我教你的诗句,陈侃就用泥巴捏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说那是‘忘词先生’,气得你追着他满院子跑。”
“可不是嘛!”程青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嗔怪,目光却瞟向陈侃,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憨,“白牧哥哥从小就爱捉弄我,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人模人样,实则一肚子坏水。”
陈侃听着程青说着小儿女的话,虽然对她扔心存芥蒂,可是脸上自然说着圆场的话,“哎,我说顾曼青,你这可就冤枉我了。那会儿你念书总是不专心,我这事给你加深记忆,不然你怎么能把‘床前明月光’念成‘床前明月霜’呢?”
“你还说!”程青脸颊微红,像是真的被戳中了童年糗事,伸手作势要去打陈侃,却在半空中停住,只是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向林棠,语气带着几分依赖,“还是锦棠姐姐最好,从来不会笑话我。”
陈侃看着林棠眼中渐渐柔和的神色,又看了看程青那副与幼时别无二致的娇憨模样,心中那点因程青之前挑唆而生的疑虑,也不由得动摇起来。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程青真的只是念及旧情,想和林棠修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