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锈铁证言**
谢衡的临时公廨,设在城南一座不起眼的三进院落里。
门口没有石狮,没有匾额,只有两个穿着普通棉袍、却站得笔挺如松的门房。沈青递上那枚谢衡之前还给她的牛角扳指,门房仔细验看后,一言不发侧身让路。
穿过前院,绕过影壁,中庭正房灯火通明。
谢衡正在灯下批阅文书,一身家常的靛蓝直裰,袖口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见两人一身狼狈、裹着夜露寒气进来,他搁下笔,神色如常。
“比我想的晚了一个时辰。”他示意她们坐,自己走到门边,对外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然后掩上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裹挟着淡淡的檀香,与沈青身上带来的乱葬岗土腥气格格不入。
江知意沉默着,将背上的粗布包袱解下,放在地上,解开。
油布展开,那截灰白色的胫骨暴露在明亮的灯火下。
谢衡的目光落在骨头上,没有惊讶,没有嫌恶,只是微微眯起了眼。他走近,俯身细看,却没伸手碰触。
“这是……”
“江州河工案,遇难河工的遗骨。”沈青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至少,曾经是。”
谢衡抬眼:“何意?”
沈青将那截胫骨拿起,翻转,露出骨髓腔的断面:“大人请看这里。正常埋藏多年的尸骨,骨髓腔断面应是土黄或深褐色,质地相对密实。但这截,颜色灰白,质地疏松如朽木。”
谢衡接过骨头,对着灯火细看。他是刑部主事,常年与案牍尸格打交道,虽非仵作,却也有基本眼力。
“确实……异样。”他沉吟,“是何缘故?”
“石灰。”沈青言简意赅,“而且是大量生石灰,在尸体尚未完全腐败时覆盖处理,加速软组织分解,同时造成骨骼表层钙化、变色、脆化。”
谢衡瞳孔微缩:“有人故意处理过尸体?”
“不止。”江知意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我们挖了三座坟,三具骸骨都有类似痕迹。而且,部分骨骼上的‘旧伤’,愈合形态过于规整,像是……事后伪造的。”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之前收集的碎布、半枚铜钱、铁签,此刻又添了一小撮从胫骨表面刮下的白色粉末。
“真正的河工,常年重体力劳作,旧伤累累,骨痂形态粗糙不规则。洪水冲卷,必有广泛碰撞伤。但这些骸骨,”她指向油布,“‘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被人精心‘准备’过的证物。”
谢衡缓缓直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灯火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步伐晃动。
“你们怀疑,当年那些所谓的‘溺水身亡’的河工,死因并非洪水,而是被人灭口后,伪造现场,甚至事后篡改尸骨,以坐实‘天灾’与‘江文远失职’的结论?”
“是。”沈青与江知意异口同声。
谢衡停下脚步,目光如刀,在两人脸上扫过:“动机?”
沈青看了一眼江知意。江知意深吸一口气,将父亲当年协理漕运稽查、怀疑漕船夹带铜铁硫磺走私之事,和盘托出。
屋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谢衡背对着她们,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许久,他才缓缓转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翻涌着某种极深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