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步入史馆时,满朝文武肃然起敬。皇帝亲迎至阶下,执弟子礼。但在编纂会议上,阿禾却做出惊人之举:他拒绝执笔总纂,反而提议设立“质疑席”??每写一段史实,必须有三人轮流提出反驳证据,方可定稿。
他还坚持将《新言录》七卷、《岭南疫录》、乃至《伪篇》中的造假案例,全部作为附录收入《实录》,并加注评语:“历史不应只记录谁赢了,更要记录谁输了,以及为什么输。”
此举引发激烈争论。有老臣痛哭跪谏:“如此暴露国丑,岂不让后世耻笑?”
阿禾站在殿中,白发苍然,声音却不减锐利:“若怕被耻笑就不写真相,那和当初封住百姓嘴巴有何区别?沈清璃用性命换来一句话的权利,不是为了让你们继续粉饰太平!”
全场寂静。
最终,皇帝拍案而决:“照阿先生所说办。从今往后,大胤之史,宁可蒙羞,不可欺心。”
《大胤实录》历时五年完成,共一百二十卷,被誉为“千年来第一部敢说自己不完美的史书”。其中最震撼世人的一章,竟是由一名七岁孩童所写??他在“灾异志”中记录了一场旱灾,末尾写道:
>“大人说是因为龙王生气,可我家井水干了是因为上游修坝。
>我不信神仙,我信挖井的爷爷。”
此页被阿禾亲手置于全书扉页之后,题曰:“启蒙之始,始于怀疑权威的孩子。”
八十岁寿辰那天,阿禾独自登上启音钟遗址。如今这里已建起一座“言堂”,四面环廊,中央立碑,镌刻着“我说,故我在”六个大字。每年春分,无数人来此朗诵自己写的文字,如同祭祀一般庄严。
但阿禾没有参加庆典。他坐在当年那块青石上,取出一本全新的册子,封面无字。
一位年轻女子走来,是柳芸的关门弟子,现任“言医堂”掌事。她恭敬递上一封信,说是一位临终老人托她转交。
信很薄,只有一页,字迹歪斜:
>“我曾是音律监的刽子手,亲手割过十三人的舌头。
>这些年每晚梦见他们在喊冤,可我喊不出来,因为我已成了哑巴。
>不是药哑的,是心哑的。
>我不想求宽恕,只求你把我的名字写进书里??写在坏人那一栏。
>至少,让我最后做一件诚实的事。”
阿禾看完,闭目良久。然后翻开新册第一页,郑重写下三个字:
**《忏录》**
他抬头望天,夕阳正沉入远山,余晖洒满人间。
他知道,这场关于言语的长征,永远不会结束。
会有新的压迫诞生,会有新的谎言蔓延,
也会有新的孩子,在某个角落,捡起一支断笔,
写下他们人生中第一个“人”字。
而他所能做的,
就是不断翻开下一本空白的册子,
等待下一个愿意诚实的人,
坐到他对面,
拿起笔,
开始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