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徐昭亲自登门。她一身素衣,眼中含泪,却不肯跪。“先生不必替我辩解,”她说,“我确是怕了。我不怕死,只怕我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真话长大。”
阿禾点头:“所以你选择闭嘴?”
“我以为这是保护他们的方式。”
“可你有没有想过,当你不再说话,他们就会以为沉默才是生存之道?你以为挡在他们身前的是墙,其实那是枷锁。”
徐昭怔住。
阿禾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本小册,递给她:“这是我昨夜整理的《问者行迹》,记录你们七人这年来的足迹与言语。我要把它刻成石碑,立于言堂之后。你怕什么?怕名字留下痕迹?可若连痕迹都不敢留,后人如何知道这条路是怎么走出来的?”
徐昭双手颤抖地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下面写着:“**徐氏昭,问:为何税重而仓空?答:因官饱而民饥。**”
她终于伏地痛哭。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阿砚又来了,这次带来的是西北戈壁“风语塔”的密报:工匠们重建的水晶启音钟已完成,但在试鸣当日,整座塔被朝廷派兵封锁,主持匠师被捕,罪名是“私造神器,图谋不轨”。
阿禾看完,冷笑一声:“他们怕的从来不是钟,是人心共鸣的声音。”
他当即命人备车,不顾年迈体衰,执意亲赴西北。临行前,他对徐昭说:“你若仍怕,我不强求。但请记住,你可以怕,但别骗自己不怕。”
车队出发那日,竟有数百人自发相送。其中有盲言社的手语译者,有岭南药农,有曾在他膝下听讲的老儒生,还有许多默默无名的百姓。他们不喊口号,只是静静站立,目送马车远去。
一路风沙扑面,行至戈壁深处,远远便见风语塔孤峙荒原,塔顶水晶钟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宛如虹霓垂落。然而塔周铁网森然,士兵持戟巡逻,俨如牢狱。
阿禾下车,拄杖前行。守将认得他是当世大贤,不敢阻拦,只得通禀上级。三日后,一道特旨传来:准许阿禾进入塔内观钟,但不得触碰,不得宣讲,不得记录。
他走入塔心,仰头望去。那钟通体透明,内部镶嵌磁石阵列,据说能感应说话者的意念波动。工匠们相信,只要一人说出真心话,钟便会自行震颤发声,无需敲击。
阿禾伸手,虽不能触及,却对着钟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属于任何人,也不该被任何人掌控。你存在的意义,不是代替人说话,而是提醒人??你还拥有说真话的能力。”
话音落下,奇异之事发生:钟体微微一颤,竟发出极细微的嗡鸣,如同回应。
守将大惊,下令立即封闭塔门。当晚,阿禾被请离戈壁。
归途中,他又病倒了。高烧中,梦回北境桃林。阿满站在花雨中,手中握着那支断笔,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清越如泉:
“老师,你说要替我说完。可我说的从来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等到被迫沉默,才想起说话的权利?”
他猛然惊醒,汗湿重衣。
翌日清晨,他挣扎起身,命人取来《忏录》,翻至空白页,提笔写下新条目:
>“某匠,姓名佚。
>西北人,少习机巧,长通音律。
>倾十年之力,铸水晶钟,欲使真言自鸣。
>成之日,被捕入狱。
>审讯时只答一句:‘若谎言可响彻天下,为何真话不能自己发声?’
>至今囚于地牢,不知生死。
>我未能救你,亦不知世人能否听见你。
>但我写下你,便是听见你。”
写毕,他唤来阿砚,将《忏录》交予他:“若我死,此书不可藏,不可焚,必须公之于众。哪怕因此获罪,也要让它流传下去。”
阿砚含泪应诺。
数月后,阿禾重返京城。此时《大胤实录》虽已部分刊行,但删改严重,原本收录的《伪篇》案例尽数删除,连孩童写的旱灾记录也被批为“童稚妄言”,不予采纳。
皇帝萧承昀亲自接见他,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先生之志,朕深知矣。然治国非仅凭真话便可,还需权衡利弊,维系统序。有些事,知之即可,不必宣之于外。”
阿禾静坐良久,然后问道:“陛下可知沈清璃临终前所作之词?”
萧承昀脸色微变:“此事宫中秘档已有记载,朕……不愿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