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悯七岁之前跟着爷爷在家里念书,七岁后入学宫,拜在柳老学官门下。十年苦读,一路过了乡试会试,最后却败在殿试前两年的抄家上。抄家之前,他一直在准备殿试。去年殿试那日,他把自己关在桐州的房间里,想象自己就在考舍,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好之后,搁下墨笔,恍若隔世。金榜殿奏,海清河晏的愿望,终究轮不到他去实现。韩悯仍不大甘心,看着那几张纸,眼泪忍不住淌下来。害怕惊动隔壁的兄长,只好咬着手背,无声无息地哭。哭了大半夜,第二天还要早起,他将几张纸一叠,随手塞进书里,仍旧拿着笔橐出去帮人代写书信。回到永安之后,他才知道当时押的题目押中了。不过他没把那篇文章带过来,只好凭借记忆,把文章写出来。柳老学官看后,私下跟他说,倘若他去了去年的殿试,只怕谢岩的状元、楚钰的探花,还要重新排座。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他。但韩悯朝老师笑了一下,仿佛已经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韩礼自然不知道这一段。那时韩悯还在永安,傅询让人照顾韩家,桐州知州想着他们是同族,就让韩礼家里去照顾韩家。韩礼的家里人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是韩礼嗅觉敏锐,他知道这是韩家要翻身的前兆。于是他时常去韩家,偶尔也带着自己的文章去拜访韩爷爷。有一回碰见韩爷爷收拾韩悯的房间,韩爷爷差点跌了一跤,被他扶住。他也帮着收拾房间,直到看到韩悯夹在书里的文章。韩悯的房里堆满书卷与纸张,他随手写的文章,整理出了几大箱子,只有这篇文章夹在书里,又恰巧被他看见了。韩礼忍着一口气,将文章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只觉得心跳加快,手脚都发起热来。这是一篇论述新法变革,又难得的落到实处的文章,为齐国勾画出一个清平盛世的前夜。就是对韩家一直怀恨在心的先皇,也会为此感到激动不已。正好这时,韩爷爷在韩悯的床榻里发现了那几十张银票,把家里人都喊过来。韩礼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几步,趁他们不注意,把文章收进自己怀里。这篇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他把东西带回去之后,也时常在无人时拿出来观看。后来跟着韩悯来了永安,他请柳老学官等人看过他自己的文章,也让韩悯看过。他虽然不服气,但其实是知道的,韩悯的才学远在他之上。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进入学宫,自己的几篇文章都不怎么样,再一次被宁学官找去谈话之后,他对着空白的纸张,写不出一个字。最终他从箱子底下拿出自己从韩悯那里偷来的文章,重新隽写一遍,还特意增改了一些字眼。韩悯的文章原来这样好,就连一向挑剔的宁学官见了,都赞不绝口,夸他进步巨大,还带他去朝廷官员的聚会。面对许许多多的赞誉,韩礼也就顺势把澄清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笑着应承下所有夸奖。他知道,同在永安城中,文章很快就会被韩悯发现。但是他不愿说,也不敢说。只盼着韩悯并没有把这篇文章放在心上,或者韩悯没有留下存稿,也没有把这篇文章给别人看过。如此,倘若对质,他就能咬着牙死不松口,只说是不小心撞上了。可是现在火烧眼睫,他又害怕起来。手心里都是汗,马车还堵在街道中间,韩礼转头望向窗外,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一个熟人。才来永安没几个月,他认识的人,大多是韩悯认识的,只有这位不同。韩悯束冠后一日,广宁王赵存派人送了礼物来,那时韩悯不在,是他帮忙拿的。送礼物来的,是赵存身边的一个随从,那随从还给了他一个驿馆的地址,让他有事可以来寻。韩礼咽了口唾沫,声音还有些发抖,对宁学官道:“老师,这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我看见一个朋友,我去同他说两句话。”宁学官应了,韩礼逃一般下了马车,急急忙忙地小跑上前,低声唤了两下。那人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才把他认出来:“原来是韩公子。”他笑着指了指附近的酒楼:“王爷就在那儿,韩公子可要上去拜会?”“改日吧,我现在遇上了点事情……”韩礼转头望了一眼马车,实在是没有的办法,只好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那人。那人笑了一下,也不怎么看得起他,只道:“我还是听王爷的,我还是去问问王爷有什么办法吧。”“那有劳你了。”那人走进酒楼,韩礼在下边焦急地等着。不多时,那人就下来了,他将韩礼拉到角落里,从衣袖中拿出一些东西塞给他。韩礼摸到那东西时,吓得后退了几步。那人抓住他的手,把东西塞进他手里。“帕子上的迷药是马场里专门用在马身上的,匕首削铁如泥,只要他死了,才能永绝后患,你自己做决定。”韩礼双手颤抖,险些把东西掉在地上。那人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从眼里射出毒针:“我们王爷也是好心帮你,你可别到处乱说。”韩礼哆嗦着点点头:“我、知道,知道。”那头儿,一直凝滞不动的马车行进起来,宁学官掀起车帘,朝他招了招手。韩礼把东西胡乱塞进袖中,拢着手向马车走去。秋日午后,阴云灰暗,遮住正盛的日头。温府里,分坐几张小案,酒过几巡,小厮来报,说宁学官的马车已经开始动了,不过离得还远,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请他们不必等。楚钰笑着对韩悯道:“看来是没眼福一观大作了。”韩悯在桌案下,拍了一下他的手。“好好好,知道了,他再怎么样也姓韩,不说了。”然后坐在韩悯身边的傅询默默坐直身子,目光越过韩悯,看向楚钰。端着酒杯的楚钰动作一顿:“我走,我这就走。”怎么这就走了?韩悯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傅询眨了眨眼睛,恢复在他面前的纯良模样:“怎么了?”韩悯摇摇头,捉起竹筷,专心吃菜。不多时,韩悯放下竹筷。傅询低声问道:“吃好了?”“嗯。”于是傅询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朕不胜酒力,众卿慢聊。”他说着就要站起身,众人赶忙起身行礼,要恭送圣驾。他朝韩悯伸出手,韩悯一时间没回过神,疑惑道:“做什么?”傅询看着他,再强调了一遍:“朕不胜酒力。”“你哪有?”“就有。”“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上回在紫宸殿,我醉得要死了,你一点事都没有。”反正就是酒力不胜,傅询直接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怀里。他面不改色地对众人道:“韩爱卿送朕去休息,你们就不必送了。”他们原也没有要送的意思。其实他们都看得清楚,这位“韩爱卿”不大愿意,他想留下来和朋友们一起,但最后还是被圣上拉走了。旁人心道:“仗势欺人,太过分了。”楚钰心道:“‘仗势欺人’,太有意思了。”韩悯向诸位大人告辞后,便被“不胜酒力”的傅询架走。“陛下想去哪里躺一会儿?”“你们家就在温府对面,别的地方朕睡不惯,就勉强在你房里待一会儿好了。”韩悯撇了撇嘴,眼睛却忍不住看他:“那还是请陛下稍等一会儿,正好修花园的工匠还未离开,让他们在此处给陛下建一座行宫就是,何必勉强住我的屋子?”傅询偏偏顺着他的话说:“那就让他们去建,正好朕日日过来住。”韩悯一噎,最后问:“要不要让他们去煮醒酒汤?陛下头疼吗?”“不疼……”傅询停了一下,改口道,“还是有点疼,要是有人能帮着揉揉就好了。”却不料韩悯脱口就回绝:“那不好意思了,我不是人。”傅询转头看他:“何至于此?”韩悯得意地挑挑眉,笑道:“我是仙界下凡的文曲星君。”喝了两杯酒就要上天,傅询从没见过这样傻的星君。把人带回自己房间,回去路上,韩悯看见爷爷在堂前摆弄自己的盆栽。“爷爷,老师他们下午过来?”“嗯,等会儿就来了。”韩悯望了望庭外昏暗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让小剂子记得关窗子。”“知道了。”韩爷爷微抬起头,才看见和韩悯站在一处的傅询,赶忙就要起身,“哟,陛下。”韩悯一把搀住傅询的手臂:“爷爷,没事,他喝醉了,不用行礼。”傅询顺着他的话,歪了歪身子,靠在韩悯身上。韩爷爷疑惑:“哪有这样的?”喝醉了就不用行礼?“反正不用,爷爷你坐着吧,我把他送回房睡一觉就好了。”说着,韩悯就要往前走,却不料傅询站在原地没动。韩悯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别装了,走了。”傅询挨着他:“醉了。”韩悯伸手揽住他的腰,但是抱不动。最后他只好拍拍傅询的左腿,仿佛在教小孩子学走路:“诶,陛下,来,先抬左脚,对,很好。”再拍拍右腿:“然后迈这条腿,不错不错。”傅询没忍住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