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露珠上。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韩悯不自觉往前快走两步,衣摆扫过,拂落晨露。烟尘滚滚,纵是大半个月没见,韩悯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傅询。他骑在马上,身披铠甲。日光从他身后投来,有些晃眼。韩悯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仿佛就在瞬息之间,傅询就到了眼前。卫归抬起手,让后边的人马停下,傅询扯着缰绳,在韩悯面前停下。傅询面色微冷,有些不悦:“你在这里做什么?”怀里还抱着他的剑,韩悯仰着头看他:“过来找你啊。”马匹前蹄擦了擦地,傅询神色微动,颇无奈地朝他伸出手。韩悯犹豫道:“这样不好,陛下能另外给我一匹马吗?”卫归刚要说话:“有,我……”才说了两个字,傅询便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多的了,你看看让他们谁下来跑,你去骑马。”韩悯往后看了一眼,傅询带来的人乌泱泱的一群,每个人都骑着马,好像也没有多余的。要让一个士兵下来跑,韩悯觉着自己也太欺负人了。傅询再次朝他伸出手,韩悯没别的办法,只能握住他的手。傅询道:“手这样冷。”“沾到露水了。”他的身上还披着那件黑斗篷,韩悯想了想,先收回手,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他双手拎着斗篷,使劲抖了抖,把衣上的露水都抖落下来。也不再穿上,只是抱在怀里。韩悯不是一个人出城的,卫环带着人,还有太后派来的人,都紧紧地跟着他。见傅询拉住韩悯的手,卫环也看向兄长卫归:“哥?哥哥?”卫归嫌弃地调转马头:“你带着人在这里等,大队伍在后边,就快到了。”“好嘛。”那头儿,傅询已经把韩悯拉上马了,对一众人等道:“多谢诸位,回到永安自有重赏。”众人都道不敢。今日傅询骑的还是那匹会听口哨的烈马。马跑得快,韩悯有些紧张地抱住马脖子,然后被傅询揽住腰。“坐直。”“那你别让它乱跑。”傅询默了默:“好。”过了一会儿,韩悯道:“你本来准备得挺齐全的,结果我们都算漏了一件事情。”“嗯?”两个人靠得很近,傅询只是发出一个很简单的问句,韩悯就能感觉到他的胸口在震动。他定下心神,小声道:“以你我的情分,永安生变,我应该想方设法地去找你,而不是留在建国寺。”马匹飞驰,韩悯觉着自己的话被风吹散了,傅询应该没听见。但是傅询笑了一声,握着缰绳的双手往里收了收,把他拢在怀里,胸口贴着他单薄的脊背,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以你我的情分?”韩悯不自在地往前躲了躲:“是,赵存有意试探,我若不出来找你,实在是说不过去。”“也是。”趁着马匹跑得飞快,傅询用唇角蹭了一下他的鬓角。他二人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偷亲一下。亲过之后,傅询心虚地咳了两声,扫视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就是韩悯也没有注意到。日出,永安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寻常百姓家都闭门不出。昨日傍晚生变时,年轻的江涣江丞相正在悦王府里,同悦王爷和几位朝臣议事。号角吹响时,悦王爷就已经派人出去看了,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之后,说信王爷与赵国广宁王勾结造反,悦王爷不信,又让人出去打探。后来的消息也是如此,几个人都被困在悦王府,一夜未睡。信王做戏的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无从得知,只当是信王谋反。江涣到底坐不住了,豁然起身,对几位同僚抱了个拳:“在下先去了。”悦王爷问:“外边凶险,还是再稍坐一坐吧,再等等消息吧。”江涣定定道:“圣上临走时,将永安城托付给我等,如今有人谋篡造反,我等虽为文臣,也应当直言抗争,岂能在此坐以待毙,等着信王来招降?”几位朝臣问:“江丞相是要去……”“回府整理仪容,去紫宸殿上朝。”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大朝会的日子,他要去紫宸殿上朝,当然不是去参拜信王,而是去上参反王。江涣最后朝几位大人做了个揖:“我先去了。”他还没走出厅堂,几位大人也起身朝悦王爷作揖:“我等也告退了。”悦王爷应了一声,也吩咐底下人把他的礼服拿来。他不常上朝。走出悦王府,一路上门户紧闭。也是,齐宋两国素有旧怨,表面平和,实则水火不容,如今宋国广宁王得势,永安城中人人自危。永安要是真落到信王与广宁王手里,牵连的还是永安百姓、齐国百姓。江涣快步走过冷清的街道,回到江府。小厮快步迎上来:“老爷你可回来了,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担心坏了。”他虽年轻,但是江老丞相在恭王倒台之后,就不再管事,还要每日写一封陈情书交上去。所以府里如今他是江老爷。江涣道:“打水、准备礼服,我去上朝。”小厮迟疑道:“这?”“去。”见他坚决,小厮也不敢多嘴,转身要走。江涣思忖着,又喊住了他:“去找老太爷,把他的棺材借来一用。”“是。”他回了房,洗脸更衣,束发戴帽,动作虽急,却有条不紊。从前的江老丞相听说自己的寿材被儿子借用了,气得连拐杖也不拄了,蹭蹭地就过来了。但是又害怕自己这个儿子,不敢推门进去,只是等在门口。江涣换好官服,腰别笏板走出门,看见父亲,不等他开口,便道:“棺材还会有的,你最好希望我用不上。”江老丞相气得胡须发抖:“你……”他要扶棺上殿,分明就是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江老丞相又哪里是舍不得棺材,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江涣最后道:“房里书架上,左数第三个坛子里放着钱,我要是占了你的棺材,你就再去买一副。”说完这话,他就快步离开。庭院中,四个小厮站在雕花未漆的棺材边,见他来了,就用圆木横梁挑起棺材。这东西得从正门出入,江涣推开正门,却看见一众留守的文臣都候在门外,皆着官服,持玉笏。见他出来,俯身便拜:“丞相。”江涣笑了笑:“走罢,上朝。”他走下门前石阶,温言上前,走在他身边:“我方才去建国寺,惜辞昨晚就翻城墙出去了,想来圣上已经在路上了。”江涣拢着手点点头:“那就好。他尚且有夜奔的气概,倘若我们再龟缩不前,岂不是枉为朝臣?”才走上玄武大街,就撞上了另一群人。领头那人穿着柳叶绿的衣裳,眉间一点朱砂,唇角含笑,神态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身后是一群戴巾的青衿学子。小柳学官柳停,带着他学宫里的三千学生。此时柳停看见他们了,他抬起手,温笑着朝对面做了个揖。原本秋狩时就是文官守城,宫中禁军被特意调走,只留下一座空城。此时永安城中能主事的,也就只有这些文臣。他们都不知此事为计,只凭一腔孤勇赤诚,说要将永安守好,便要守好。日头正起,韩悯骑在马上,已经能望见前边的城门了。再走出一段路,李恕也带着人过来了。近前之后,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陛下。”旁人这才得知,原来不是信王谋反。傅询却拿起弓箭,箭头对准城墙那边。箭羽破空,没等城楼上的人反应过来,那人的眉心就中了一箭,挺直身子倒了下去。他从箭囊中抽出另一支箭,飞快地转了个方向,再次射中城楼上另一个脑袋。他把弓箭交给韩悯拿着,解释道:“宋国细作。”这时他才看向李恕:“小叔叔免礼。”两队人马会合,一同入城。赵存昨晚进宫,就没有舍得再出宫。今早得知李恕出城去了,他就迫不及待地溜去了紫宸殿,还把自己早先预备好的龙椅换了上去。紫宸殿殿门紧闭,他穿着不伦不类的龙袍,小心翼翼地在高处坐下,激动地双手颤抖。他记得,父皇也是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发号施令,杀伐决断的。不论是给他王位,还是出使齐国前,召他前来,嘱咐他一定要把赵殷嫁给齐君。他当时跪在地上,仰望着父皇,只觉得威势压人,忍不住匍匐在地。如今他也坐到这样的位置上了。他再不愿离开这里,就让派出去的人都来这里向他回话。后来有人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爷,齐国的朝臣都过来了,永安学宫的三千太学生也过来了,就在宫门口。”赵存努力保持镇静:“没事,李恕会处理他们的。”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通报:“王爷,齐君……齐君回来了!”赵存捏紧扶手:“怎么会?李恕败了?”“李恕没败,李恕和他一起过来了。”饶是他再蠢笨,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他被设计了。他们勾起他的反心,将信王李恕推到他面前,把谋篡的武器亲手递给他,让他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