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过得不错。”荆荻先开口。他声音低沉而滞涩,吐字发声都生疏了。
“你去了哪里?”宁危问。
“去种地砍柴、拉船赶车、卸货搬货,哪里有口饭吃,我就在哪里。”
荆荻说着笑了笑。
宁危有一瞬间恍惚。对方这一笑,竟与少年时重合。
多年风吹日晒雨淋,荆荻白皙的皮肤变黑,俊美的面庞生出青色胡茬,结实的体魄变得削瘦,眼中轻佻神采变得沧桑而寂寥,再配一身打满补丁的旧布衣,头发胡乱扎在脑后……
这副模样,就算从前最亲密的朋友亲眼见了,只怕也认不出、或不敢认他。
他将自己沉到污泥浊浪里,看见人间的底色。
没人知道他喝过最好的酒,使过最快的剑。
朋友羡慕他,姑娘爱慕他,拥有许多人渴求的一切。
一生能有多少好时候?韶光易老,从此以后的深夜与寒冬怎么走?
宁危脸色微白:“你何必自苦?”
“尝人间疾苦,不是苦。心里困苦,才是苦。”荆荻反问,“你何必自困?”
旁人对他过往避而不谈,只有荆荻敢当面说他自困。
宁危没有回答,认真问他:“你后悔吗?”
“我少年荒唐,做过许多错事。半生误我是轻狂,追悔莫及。”
宁危凝视着他:“那如果能重来,做个普通人,不必大起大落……”
荆荻笑了笑,“此生踏上修行路,拿过剑,见过天地,值得。”
“好一个值得,我想看你的剑。”
未经思索,宁危一句话脱口而出。刹那间,仿佛无形囚笼打碎,胸腔燃起战意,沉寂多年的内心重新鼓噪,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剧烈心跳。
他重复一遍,“我想看你的剑。出剑!”
“我已经没有剑了。”荆荻道。
宁危剑鞘一转,指向崖下滔滔大河:“那这条河是什么?”
它不就是你的剑吗?你还敢说你没有剑?
你是不想与我论剑,还是不敢?你我不分先后地毁道重修,二十三年过去,谁的剑道更胜一筹
荆荻稍怔,又笑起来:“不错,我有一剑。”
他话音未落,剑意激荡充斥庙宇,烛火刹那熄灭。像一柄沉入泥沙、久经风雨的古剑被人猛然拔起,寒光四射。
折戟沉沙,铁未销。
“但你还差一剑。”荆荻一字一顿说。
宁危对上他目光,识海忽然一震。
他看见百里河道浊浪滔天,泥沙俱下。
两岸连山红叶燃烧,风雨飘摇。
他少时练剑,那是明月湖的剑。霁霄指点过他三剑,那是霁霄的剑。
荆荻有一剑。自己与之争锋的一剑又在何处?
宁危回神。
西风穿行于山林间,脚下依旧是百丈危崖,茫茫大河。
“你还喝酒吗?”宁危眼神明亮。
“该喝的酒,前半辈子我已经喝完了。你要拿什么酒请我?”笑声未尽,人影已远。
***
寒门城秋意正浓,大小街道尽数覆着金黄落叶,清晨才扫过一层,转眼又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