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角落里的林霜柏,小半边身体都隐在了阴影中。
虽然双腿交叠翘起了二郎腿,但林霜柏的坐姿看起来还是很优雅甚至端正,他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没有脖子前倾或是肩膀内扣驼背,而是肩膀打平维持着一种良好的体态,然后将双手交叠于放在大腿上的资料和平板上。
简单来说就是,在一群坐姿各异的新老刑警中,林霜柏展现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微妙装逼感。
他一直都在看着沈藏泽,像是在观察沈藏泽这个人,通过沈藏泽听完底下的人汇报后问出的每一句话下达的每一个指令去分析了解这个人;可每当其他刑警说话时,他又会有短暂的视线偏移,让他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在听沈藏泽跟其他刑警的这场会议,只不过选择了暂时保持沉默进行思考。
黄正启根据沈藏泽的指示去发通报,起身没走两步就留意到林霜柏专注在沈藏泽身上的目光,在镜片之后的那双眼眸,因光线不足的关系并不能看清楚眼神,然而不知为何,黄正启在那一瞬间感觉林霜柏是潜伏在暗处把沈藏泽当成猎物的野兽,让人不寒而栗。
即使注意力集中在沈藏泽身上,林霜柏也很敏锐地觉察到黄正启停下脚步正在看他并微微转头抬眼与其对视。
原本隐藏在暗处的大半张脸随着转头的动作又被顶上的灯光照得清楚,比他们这些经常在外跑动的刑警要白皙的肤色以及金丝框眼镜让林霜柏看起来相当斯文儒雅,再加上一身西装气质斐然,虽说表情有些淡漠,但也已经很难让人将他跟野兽联系在一起。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让黄正启下意识地就朝林霜柏笑了一下,然后带着几分尴尬扭头匆忙跑去发通报,同时在心里暗骂自己有病,怕不是刑警当久了,看谁都觉得有问题。
在最前面的沈藏泽留意到两人之间这个不到两分钟的小插曲,于是扬声道:“林教授,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确实有个小问题,想请傅警官回答。”林霜柏并没有否认,他转眸看向因为突然被叫到而有些讶异的傅姗珊,在满屋子刑警不约而同的又一次注目礼中,向傅姗珊询问道:“不知道傅警官是否有跟方惠君的父母确认,方惠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出国留学的计划?”
傅姗珊单从年资而言跟黄正启相当,能力也不相上下,当初刑侦副队这个位置就是要在她与黄正启之间选定,而最后由黄正启升任副队,是因为傅姗珊在当时的一次抓捕犯人的行动中为了保护市民受了重伤,在医院里治疗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之后又在家休养了两个月,等她完全康复正式归队时,黄正启已经升任副队,而她则获得表彰并晋升了警衔。
对于这件事,黄正启一直都有点耿耿于怀,因为在他看来,那次行动要不是傅姗珊当机立断,不仅市民会受伤还不一定能顺利抓到犯人,按理应该要由傅姗珊升任副队才是,可最后却因为傅姗珊需要长期治疗难以在第一时间返回一线而让他当了副队,尽管傅姗珊一直说是她自己不走运跟他没关系,他心里始终还是对傅姗珊感到抱歉。
傅姗珊做事也一向细致谨慎,就连沈藏泽都很少会在她汇报完情况后提出更多的追问,因此在面对林霜柏这个初来乍到的刑侦顾问所提出的问题时,傅姗珊的反应是稍稍皱了皱眉,见沈藏泽没说话,便语气算不上太好地说道:“这种必要的问题,我当然有跟方惠君的父母确认!方惠君原本是高中毕业就要出国留学,只不过因为家中老人当时情况不好,而她跟老人关系亲近,为了能多陪陪老人,这才推迟了出国的计划。三年前,老人因病离世,之后方惠君就跟父母提出转学到国外大学。”
“由于我拿到的资料比较有限,所以才向傅警官提问,并没有质疑傅警官的意思,希望傅警官不要介意。”林霜柏说道,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平常开会,傅姗珊大概会一开始就把这件事一并跟沈藏泽汇报,刚刚之所以没提,显然是因为有他这个“外人”在。
不止傅姗珊,在座的这些刑警,多半都因为他也参与开会而在汇报或是提出看法时有所顾虑保留,谈不上防备,但现阶段不能接纳他这个刑侦顾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霜柏对此并不在意。
“根据目前的调查资料,死者章玥曾遭受长期虐待,结合她死亡时间超过三年也没有人报案这点来看,章玥本身在性格上应该相当敏感,不愿意跟人有过多接触,日常也沉默寡言较为孤僻。因此我推测,凶手必然是已经获得章玥信任,与章玥有紧密关系的人。另外,从凶手通过将死者尸体蜡封做成艺术品来达到藏尸目的的这个手法,我个人认为,章玥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应该是一个已经有过杀人藏尸经验,才能想到这种藏尸方式并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之实现。”
从加入这个案子至今,林霜柏首次在众人面前对案子的受害人以及尚未能找出的凶手进行了初步的侧写。
沈藏泽一手叉在腰上另一手还拿着平板,他盯着林霜柏看了几秒,然后问道:“所以你认为,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连环杀人犯?”
林霜柏答道:“这是我根据现有调查资料所提出的可能性,无论是受害人的选择还是藏尸手段,都能体现出这个凶手在多个方面有一定熟练度,可以被归入已经具备成熟度有一套特定行为逻辑的范围。”
沈藏泽打从开始开会那一刻起,就一直表情严肃,在林霜柏给出侧写后,他更是脸色紧绷,令在座几个年轻的刑警都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案子已经被定性为恶性,如果真如林霜柏所说,章玥已经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凶手是个连环杀人犯,那么这个案子的性质会更加恶劣,即使现在已经针对网上的消息做出舆论监控,但他们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破案,否则哪怕是破案发出通报,只要新闻媒体报导时多写几句,都会在网上引起市民的不安,对刑侦支队造成负面影响。
“林教授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沈藏泽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带着十足的压迫感,“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必须要用最快速度将凶手逮捕归案!”
“是!”
整齐一划的应声,刑警们纷纷从座位上跳起,去打电话调档案资料的,去法检部拿报告的,带上东西去跑外勤的,从昨晚起就没休息过的刑警们再次风风火火地投入到新一轮调查工作中。
看着所有人来来去去的忙碌身影,林霜柏只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到沈藏泽再想起他往角落看过去时,才发现林霜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沈藏泽原本打算再把林霜柏叫去自己的办公室谈一下,然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才又忽然想到,自己甚至还没加上林霜柏的联系方式。
局长办公室里,林霜柏正在茶桌旁的沙发上坐着。
蔡伟齐批完急件之后,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茶,“怎么样,能习惯我们这边的办案方式和节奏吗?”
林霜柏转头看已经比十几年前明显苍老不少的蔡伟齐,道:“蔡局,您知道我不需要这种客套。”
面对话说得直接的林霜柏,蔡伟齐倒是不太在意地笑了笑:“一来就碰到大案,藏泽那孩子脾气虽然冲但胜在能力强,手底下带的人都服他,你初来乍到,磨合起来难免有些困难。”
“我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只不过您也知道。”林霜柏垂下眼帘,面上跟之前的云淡风轻比起来多了几分克制,“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太喜欢姓沈的,也不太合得来。”
蔡伟齐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声音也更沉了些:“小安啊,当年那个案子……”
“林霜柏。”打断蔡伟齐刚起头的话,林霜柏轻声说道:“蔡局,我现在叫林霜柏。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回来,我很感谢您想办法疏通关系让我进刑侦支队当顾问,至于其他,我希望您能掠过不提。”
蔡伟齐被打断了话头也并不生气,态度平和地改了称呼劝道:“好,霜柏,你应该也清楚,档案已经关闭,你再想追查也改变不了什么,更何况你身份特殊,即使现在我把你安排进刑侦支队,也不代表你有接触到卷宗的权限。”
“蔡局,几个月前主动联系我的人是您。”林霜柏提醒道,他低头看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肩颈弯出的明明是正常低头应有的弧度,却莫名让人感受到一种带着窒息感的沉重,“一个案子是否结束并不是由档案的状态来决定,如果罪恶有颜色,那么在我眼中就是红色,我是早就被淹没的人,这十几年一直被折磨的不止我一个,无论是还活着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需要找到那个真相。”
我所要的,只有真相,无论那个真相是比我所怀疑的更残酷还是会夺走我的生命,我都不会再逃避。
听完林霜柏的话,蔡伟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然而最终他也只是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