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尴尬。
安善坐在办公桌后面,林霜柏跟沈藏泽则坐在办公桌前的两张椅子上,而那个在电梯间碰上的年轻女子则坐在了离他们稍远些的沙发上。
沈藏泽面无表情看着在电梯门口碰上的年轻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黑色的长发用发夹夹在脑后,只涂了防晒和隔离霜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余化妆能看到黑眼圈非常素净的一张脸,右手手腕上戴了手表,两袖挽到手肘处的米色衬衫搭配黑色九分西裤,脚上穿着一双已经跑了不少地方有明显磨损的板鞋,身上背着一个中等大小且鼓鼓囊囊明显装了不少东西的尼龙包。
指向性很明显的打扮特征,以及虽然被放在尼龙包里但还是能透过凸起形状看出应该是单反的工作必需品,哪怕对方没有说,也已经能够判断出其所从事的行业。
“安小姐,即使你是安法医的亲戚,警局也不允许你这样工作性质特殊的记者自由出入。”沈藏泽的声音里透露出十足的不悦,这年轻女子自称是安善的堂妹,今天特意来找安善,刚在电梯间因为是第一次来怕找错地方,所以看完墙上的楼层指示图后正在给安善发消息,想让安善来接自己。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安善的亲戚,她甚至还给沈藏泽看了家庭照还有跟安善高中时的合照。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沈队就知道我是做记者了。”年轻女子倒是笑得挺爽朗,充满探询的目光落在林霜柏身上,全然不打算掩饰自己意图的问道:“沈队刚刚是跟身边这位同事在电梯里吵起来了吗?不知道这位同事是属于哪个部门?看起来不像是刑侦支队跑一线的刑警。”
沈藏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安小姐,你已经来找过安法医却还在警局里乱转,是为了找我吧。你如果是想要从我这里打听案情好让你去写报道,那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无可奉告。”
年轻女子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点惊奇的神情:“沈队是怎么知道我已经来见过堂哥的?”
“如果是刚看完楼层图,那就不应该正对着电梯门口站,安小姐刚刚很明显是在等电梯。”林霜柏面向沈藏泽坐着,摘下的眼镜被他随意挂在了胸前的西装口袋上,瞥一眼神情有些无奈的安善,林霜柏说道:“加上刚刚我们进办公室,安善看到你时明显有些意外,你打招呼时则只喊了一声‘堂哥’,刻意省略了后半句;另外,沙发旁边的垃圾桶里扔了一杯喝完的手打饮料,而几个小时前我在这里的时候,垃圾桶里还是干净的。这些迹象都在证明,你刚刚已经来找过安善。”
年轻女子即使被两人拆穿面上也不见半点尴尬,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地追问道:“你还真是观察细致入微啊,该不会是法医部这边负责痕检的技术人员吧?”
“思言,收起你在外面胡搅蛮缠那一套。”安善实在看不下去,开口阻止道:“你在外面怎么取材我管不到,但这里是市局,正常记者来之前都要提前申报,上头审批通过才许进来。是你自己在电话里说不是以记者身份来,就只是想来看看我这个堂哥,我才带你进来。你要是继续在这里胡闹,以后就别再来找我。”
安思言来得突然,他手头上的工作还没忙完,而且印象中这个堂妹是个听话懂事的,所以他才会让人来市局,而且还是他亲自去门口接了带进来。
最开始这堂妹还装样子跟他寒暄了一番,可到底就不是真心来看自己,多聊几句就暴露了打着幌子跑到市局来试图打听案子回去好写报道的心思,他虽也没到生气的地步但刚还是在办公室里严厉地训了一顿立刻让她回去,结果这堂妹如今是根本就不听教,更没想到她竟好巧不巧在电梯间遇到沈藏泽和林霜柏,直接又跟着两人回来了。
真是荒唐到家了。
“堂哥,我当记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是很认真把这份工作当成自己的终身职业,你怎么能说我是在胡闹。”面对办公室里的三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威迫感极强的刑侦支队大队长,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安思言是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她收起几秒前那假装无辜的好奇笑容,语气也尖锐了起来:“报道真相是记者的责任,在高级住宅区发生火灾还出了杀人案这么严重的事,你们却封锁消息不让我们进行后续报导,真以为现在的群众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当被蒙在鼓里的傻子吗?”
“你是在跟我强调自己是个好记者,还是自诩为正义使者代替群众来质疑执法机关?”沈藏泽是面向安思言而坐,他审视着应该是经常在外奔波取材所以肤色算不上白皙,脸颊上还有少许日晒斑,整体气质都偏向利落干练的安思言,“记者取材也有规定,何况现在是网络流量时代,别说是新闻报道,便是随便什么人在网上发表点引人注目的内容,都有可能迅速引起轩然大波,因为网络谣传而导致生活被影响破坏的例子已经很多,什么可以报什么不可以报,报导出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这些你觉得自己都已经很了解了?还是说,你其实根本不在乎,只要能赚到流量就行?”
安思言抱起双臂,毫不退让地说道:“舆论是可以被正确引导的,不是所有记者都只会向权力和资本低头!除非你能给出合理的理由解释为什么封锁消息,否则就算你再怎样恶意质疑我的能力和工作追求,我也会继续追踪这个案子!”
“舆论确实有导向,但不是所有群众都会如你希望的一样去思考然后得出你所期望的结论,你的话就像是在宣称自己可以操纵群众的想法,不仅傲慢自负而且极度幼稚。像你这样的记者,只会在惹祸后说着自己本意不是这样来推卸责任,却对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无能为力。”沈藏泽对安思言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客气,哪怕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然不管是林霜柏还是安善,都能感受得到他话里话外含带的反感。
不是针对安思言,更多是对记者这一职业身份的反感。
安思言脸色微变,从沙发猛地起身上前几步,声音略有拔高:“你不用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来试图模糊焦点,高级住宅区发生火灾和凶杀案是事实,你们压着不让报导企图欺瞒群众也是事实!我不是你的部下,你不用在这里字字句句透出爹味的教育我。你要真有本事,那我问你,杀人嫌犯锁定了吗?动机是什么?什么时候能逮捕归案?案子已经发生好几天了,你们警察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凶犯让住宅区周边的市民安心?”
“在案情未明的情况下就发布报道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猜测。”沈藏泽眸色压深,连续熬夜和高压让他连眼眶都是红的,眉宇间因频繁皱眉而残留皱痕透露出克制的疲惫和焦躁,他坐在椅子上自下而上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记者,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可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凌厉,就连原本就线条清晰的五官轮廓都仿佛变得比平常更加锋利,“你最好把藏在手里的录音笔关掉,未得许可在市局里偷录刑警说话,打听不能公开的案情细节,意图用非法获取无法确定真实性的消息写报导误导群众向警方施压,妨碍警方正常办案,我现在就可以让人把你送去公安机关。”
在支队里,无论新人还是老人,都不敢轻易顶撞沈藏泽,不仅仅因为沈藏泽真的很有能力,还因为他发怒时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无形压迫感连队里资历最深的老刑警都会感到害怕。
在沈藏泽那些在警校和局里流传甚广的事迹里,最有名的不是什么卧底头牌男公关,而是他刚转到刑侦支队参与办的第一个案子,竟然敢在最后的抓捕行动里单枪匹马闯进犯罪分子老窝只为了救回受伤被抓的队友,由于违反命令擅自行动逞个人英雄主义之勇,事后被当时的大队长和蔡局骂的狗血淋头,可他作为一个新人掀翻了犯罪分子老窝及时救了队友是事实,根据参与行动的刑警们回忆,他们冲进去的时候都被沈藏泽满脸满身鲜血还死死护住队友跟罪犯缠斗的画面所震撼。
就像是一只被凶恶残虐的鬣狗们围攻的猎犬,分明遍体鳞伤却还负隅顽抗赤眼厮杀,只为了保护自己已经备受折磨命若悬丝的同伴。
沈藏泽身上有着一般人难以比拟的血性和刚猛。
真正见过生死从警十多年的刑警,一旦动怒,根本不是一个二十来岁初出茅庐,还空有一腔热血满嘴理论理想的小记者能扛得住。
安思言自觉已经是个有一年多经验也算是见过场面的记者,却在沈藏泽面前全然控制不住身体发颤,想硬着头皮说点什么顶回去,可手里的录音笔一时没握住掉到地上,“啪”的一声把她自己吓得又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短暂的静默中,林霜柏起身过去捡起了地上的录音笔,将录音删除后递回给安思言,然后说道:“法国的哲学家Jean-PaulSartre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接受这个世界,你就是同谋者;如果你要改变这个世界,你就是刽子手’。有理想是好事,只不过只关注理想而忽略现实,最终受伤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人。”
安思言怔愣地接过录音笔,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看着林霜柏:“你,你是……”
到沙发处拿起安思言的单肩包,林霜柏淡淡然地说道:“我是港海政法大学负责犯罪心理学理论课的教授,林霜柏。安小姐,我想沈队的态度你已经了解,为了避免双方之间产生更多矛盾摩擦,还是让我送安小姐出市局。”
林霜柏的自我介绍让安思言又愣了一下,而后才急急地说道:“可是我……”
“思言,回去,之后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许再来市局找我。”安善打断安思言的话,继而对沈藏泽说道:“沈队,抱歉,今天这事我会给蔡局写一份说明检讨报告,以后不会再发生。”
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霜柏把安思言带出办公室,沈藏泽直到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才转向安善,罕见的一声冷笑:“地上一片臭气,一直熏到星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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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出处:
“如果你接受这个世界,你就是同谋者,如果你要改变这个世界,你就是刽子手。
哈!地上一片臭气,一直熏到星星上了。”
——《魔鬼与上帝》Jean-PaulSartre1951所创作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