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nbsp;nbsp;nbsp;启明女校，归来不久的夏临昕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才敲响了校长室的门。进门后，校长贺良征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
nbsp;nbsp;nbsp;nbsp;“……继续开办报社？”贺良征放下手中的茶，微笑着说，“作为老师，我当然支持你的决定，只不过……我也希望能和你好好谈一谈。”
nbsp;nbsp;nbsp;nbsp;说完，她从办公桌下的一个密码箱中取出了一沓东西。坐在桌前的夏临昕瞧见，便放缓了呼吸。
nbsp;nbsp;nbsp;nbsp;“……这是你托我收拾的那些材料，”贺良征伸手在那堆剪报上点了点，“我看了看，最要紧的放在我这里用密码锁锁住了，其它的那些就放到了何老师那里。你记得去问她要。”
nbsp;nbsp;nbsp;nbsp;“是……”夏临昕点了点头。
nbsp;nbsp;nbsp;nbsp;“不要紧张，”贺良征温和地说，“我大概知道你的想法，夏同学，当一个反叛者，总是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毅力。这不是值得愧疚的事。”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为校长您会先批评我，毕竟是我把学校牵扯进了这样大的风波……”
nbsp;nbsp;nbsp;nbsp;“学校本就有责任为学生提供庇护，临昕，”贺良征道，“作为校长，我也有同样的责任。我以为你是清楚这一点，才在那时会选择向我开口。你愿意信任我，我很欣慰。”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默认了她话中的“信任”二字。实际上，校长贺良征是夏临昕最崇拜的人，她睿智又宽和，博学而厚德，对学校中的每一个学生都不吝关爱。贺良征身为校长，虽然事务繁忙，也始终坚持亲自上课。夏临昕最爱听她的国文课，听她旁征博引，风趣地讲授知识，原本薄薄的课本也变得无尽宽厚，铺展开就是广袤无垠的天空，而夏临昕就变成了一只小鸟，成了天空下翱翔的自由而勇敢的生灵。也正是贺良征，在夏临昕因母亲生病而险些放弃学业的时候上门苦心劝说，不仅为她母亲垫付了医药费，还为夏临昕申请到了助学金。夏临昕最喜欢她、最信赖她，所以在遇到危险时也愿意将东西托付给她。
nbsp;nbsp;nbsp;nbsp;“不过，作为老师，我也难免会担忧，”贺良征望着她，继续说，“夏临昕，你真的了解你想坚持的东西吗？”
nbsp;nbsp;nbsp;nbsp;“老师，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我稚嫩，”夏临昕沉默了片刻，便抬头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但就算我不识字，我也知道‘共和’的思想是对的。这个世界是属于人民的，皇帝倒下，千千万万个平民才能站起来！听上去我是在支持新派，可是新派同样是落后的——他们还是只把男人当成人，女人是半人、是下人！只有女人站起来，我们全部都站起来，才能实现平等、达成‘共和’——也就是共和一派的主张！共和的思潮在国外已经十分流行，您看到的这些剪报，其实都是我从书店偶然间看到的……老师，我想站起来，所以我支持和捍卫一种让我站起来的主张，这就是我的想法。”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望着她，一时沉默下来。她了解这个国家的体制，新旧两党对立，几乎打得不可开交。贺良征作为启明女校的学生和校长，自然在立场上先天拥护旧党。旧党虽旧，可先有承德太后，又有女帝，女子的权益地位势必要提高不少——高到能平视甚至俯视男子，高到她们能看清甚至颠覆性别压迫这座大山。虽然现有不足，日后未必不能代代改进。可险处在于，王朝的后代帝王未必代代为女。回顾史书，妽旸大陆之上何尝没有女帝临朝？却总如昙花一现，往往会有男帝重掌权柄，对女子的压迫则又愈深一重！更何况帝制本身便摇摇欲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声音难道只有男人发得出来？同为女人，凭什么你做皇帝，我做不得？一旦能看清并推翻那压在女子身上数千年的最根基的大山，她们的眼前迷障尽去，其它的压迫与束缚也自然无所遁形，崩裂溃散。
nbsp;nbsp;nbsp;nbsp;新党的先进之处则在于，它强势带来了“人人自由平等”的新思想，这在解放大多数男性的基础上，也同样带动了女性。哪怕仍以男人为先，可“平等”的幌子却不会光明正大地堵死女人的路。现在的女人——诸如秘书长魏央等人——虽然只占了少部分，可随着代代的觉醒，未必不能彻底换个新天！可这仍是先有男人引发的变革，也依然在心照不宣地传承某种规则，身处其中的女子倘若窥不破那重迷障，隐形的大山便会仍旧稳稳压在上面，彻底推翻不知还要耗费多长时间，又会有多少女人的血泪被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下。
nbsp;nbsp;nbsp;nbsp;这样想来，‘共和’似乎是更先进而锋锐的。在今日之前，贺良征已经对那些剪报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因此哪怕夏临昕再多加介绍，她也知道，‘共和’派相比于新党，真切看到了女人；相比于旧党，又热烈认可了平等。
nbsp;nbsp;nbsp;nbsp;——平等的，能自己当家做主的女人，和她们据此而建立的国，一个大多数女人已掌握权柄不会轻易窃取的国。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猛然闭了下眼睛，隐约间感到一股电流窜过了脊梁，激发出阵阵战栗。
nbsp;nbsp;nbsp;nbsp;“……老师？”
nbsp;nbsp;nbsp;nbsp;“我明白，这是很……很难不令人为之心驰神往的……一种观念，”贺良征回过神，摘下了眼镜在手边擦拭，“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也很为你骄傲。不止是作为师长，也是因为我们同为女人。”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哐”的一声站起身来，将身下的凳子也直接带倒。
nbsp;nbsp;nbsp;nbsp;“老师！老师你……”她颤声问，“你支持我吗？”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温和地望着她，却问了另一个问题：“我看过你的那些剪报，里面第一则的通讯，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nbsp;nbsp;nbsp;nbsp;“第一则通讯，是孔昭领慧写的，我记得是……”
nbsp;nbsp;nbsp;nbsp;在她低头回忆间，贺良征已经将那张剪报抽出来递给了她。
nbsp;nbsp;nbsp;nbsp;“‘……敬告千千万女性同胞，万万勿要轻视自我，万万更加珍视自我，无论置于何时何地，仍要保全自身、砥砺向前，能以千万同袍之性命前路为念矣……”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柔声说：“领慧在告诉我们，无论何时，犹记得该保全自身啊，临昕同学。”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找到了那段话又低声念了一面，在看到贺良征的面容不免泄气，又有些不服：“只是这次不小心……”
nbsp;nbsp;nbsp;nbsp;“这次却不仅是你的不小心，”贺良征耐心地说，“而是你的‘对手们’更加强大，他们是已经完成学业顺利步入社会的成人，他们了解权力也运用权力。而临昕，你还是学生。我从不反对你追求思想的先进性，但这和真正地付诸行动还是两回事。你的各方面仍有待成长，甚至会因此轻易将自己陷入险境。临昕，你要以‘千万同袍之性命前路为念’，就更该‘保全自身’，是不是？”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抿着唇看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nbsp;nbsp;nbsp;nbsp;“另外，”贺良征微微一笑，“我看了你上次考试的成绩，名次落后了很多啊。未来的‘共和党’勇士，要在她高三时留下一次补考记录吗？”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神情一变，几乎跳了起来，慌张说道：“不是的老师！那次只是我不小心……”
nbsp;nbsp;nbsp;nbsp;“好吧，‘不小心’成了你的好伴侣啦，”贺良征向她眨了下眼睛，“继续开办报社的要求我同意了，不过我记得你这个社团似乎还缺一位指导教师……”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缓缓瞪大了双眼，惊喜地喊道：“老师，校长！您愿意做我们的指导老师吗？”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也很想经常和夏社长交流。”
nbsp;nbsp;nbsp;nbsp;夏临昕这下眼睛彻底放了光，她兴高采烈鞠了一躬，就抱起桌上的剪报要走。不过还没出校长室，她又颇感不好意思地回来了。
nbsp;nbsp;nbsp;nbsp;“校长，其实，我今天还想请假回家一趟，”她说，“我邻家阿婆今天不小心扭了腰，我妈病时她帮了不少的忙。她有个女儿在国外，平时就孤身一人住着，年纪大了容易出事，我想送她去医院瞧瞧。”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同意了。夏临昕走后不久，何衷我便又推门进入，她帮刘凤妮的入学手续都办完了，只是申请助学金的表格里还需要贺良征的签字。
nbsp;nbsp;nbsp;nbsp;贺良征接了过去。何衷我则走了几步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这孩子很聪明，以后必定很有前途！她跟我说，以后认多了字，还要给自己换个更好听的名字呢，人小鬼大的。那天晚上见了妫越州吓得说不出话来，刚才进班前又跟我打听了，这小妮子……”
nbsp;nbsp;nbsp;nbsp;何衷我说着，嘴角便忍不住溢出几分笑意，可等了片刻，却不见贺良征的回应。转头一看，她才刚刚将笔放下，竟然悠悠叹了口气出来。
nbsp;nbsp;nbsp;nbsp;“你怎么了？”何衷我敏锐地问道，“这几日怎么心不在焉的？不对，自打那天从妫越州家吃完鱼回来，你就这样了！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鱼过敏？其实已经中螙了？”
nbsp;nbsp;nbsp;nbsp;她连声问了好几句。贺良征却仍旧神情淡淡，没有半点回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