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他不怕疼,打个疫苗都要亲眼看着针尖儿在自己的皮肤里扎进扎出才算完。周行芸那时候就说,一定是因为自己太怕疼了,生个儿子才能把反方向的天赋点全部点满。
这个时候顾潮西就会说,是,你怕疼,那个男的怕事儿,所以生出个儿子,又不怕疼又不怕事儿。他敢欺负你,我一纸亲子鉴定寄到省里去,谁还能怕了谁啊。
她太怕疼,顾潮西调笑她,说,你哪像我妈呀,像我妹。
横竖顾潮西从小到大的生活里也只有她这一个人,他欣然接受,偶尔就把周行芸当成妹妹惯着。
怕她伤了手指,从七八岁开始,就不再让她碰厨房的刀具案板了;
怕她被明火烫伤,就算知道用煤气灶做出的饭更好吃,最后也还是把电磁炉做的饭吃惯了;
后来又怕她被炒菜的热油溅伤,顾潮西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跟她说自己其实有个南方胃,以后煲汤吧,他爱喝。
于是又稀里糊涂喝了很多年的汤,直至周行芸煲汤的手艺炉火纯青,只有念不出名字的,没有她煲不出来的。
顾潮西未经她的允许,把她可能受的伤痛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但偏偏、偏偏,她患癌症遭受的这些病痛,是她躲不开,顾潮西也无法代她承担。
他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受苦。而他一点一点长大,即将成年的年纪,反而没能力再保护她了。
顾潮西一阵哽咽,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就这么低着头,听周行芸语速十分缓慢地讲:“之前一直忍着不说,是因为一旦我走了,怕你孤孤单单的,难过。所以想着坚持坚持吧,好像也没有那么疼,坚持到你高考结束,也算我有始有终。
“但后来看到你交到朋友,一个比一个能逗你开心、让你笑,我觉得就算这是用我生病作为代价换来的好运,也值得了。妈妈现在不怕你之后孤零零的,就。。。又开始怕疼了。到现在这个节骨眼,无非是多一天少一天的事,到高考还有几十天,一想到要再疼那么那么久,我就可害怕了。”
顾潮西头抵上她的手掌,细听带上了哭腔:“你深思熟虑,终于决定不要我了,是不是?”
“说什么傻话,什么叫不要你。”周行芸手掌用不上一点力,只能开口叫他,“你抬头,小西,抬头看着妈妈。”
顾潮西听话,抬起头,眼底一片通红。
周行芸才继续说:“人总有一死的呀,只不过我们娘俩运气不好,要分开得早一点。妈妈不敢说前半生过得有多快乐,但有了你之后,我没有不开心过。所以就算得了病、没办法、留不下、不得不走了,妈妈也没有不甘心。”
顾潮西在此时终于意识到这世上原来还有他撑不住的痛。
看不见摸不着,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却把他的一颗心抽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他快要不能说话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以你的性格,肯定觉得妈妈软弱,这么多年来只会忍气吞声,还特别会给自己找补,是不是?
“我怨过恨过呀,哪个女人能接受孩子都生过,却发现自己才是别人家庭的插足者;幻想了很多次有情人终成眷属,却到头来也拿不到那个红色的小本本?
“怎么可能不怨呢。
“可我看到你,又觉得整个世界都可以原谅了。”
“你不讲信用。”顾潮西不敢讲太多字,他哽咽的喉咙兜不住,讲多了会变成连成串的呜咽,继而发展成痛哭。
周行芸笑他:“我怎么又不讲信用了?”
“你说,”顾潮西哽了一下,“你说一定不会缺席我的十八岁生日。”
周行芸的笑意僵在脸上。
顾潮西脸埋到掌心里,肩膀耸动着,说:“但你十七岁都差点缺席了。”
原本该做化疗的那一天,顾潮西叫顾覃一起去了医院。往常做化疗的日子也这样,需要帮忙的事情多,他能帮就搭一把手。
但这天顾潮西带了个吃空了的糖水罐头出门。顾覃把车停好后,他抱着罐头从吉普副驾上跳下来,不去住院大楼,却径直往反方向的花园走。
顾覃不说话,跟在他身后,直到他在花园里寻觅一阵后,脚步停在一片栖着蝴蝶的绿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