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松弛感,混合着粉笔灰和淡淡汗味。窗外的夕阳已不复正午的炽烈,转为浓郁的橙红,斜斜地穿过玻璃,在蒙尘的课桌上投下长长的、温柔的光影。头顶那台老旧的木质吊扇依旧固执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催眠曲,仿佛一位疲惫的老者,在为这漫长的一天缓缓划上句点。
教室里的学生们早已心不在焉。前排几个埋头奋笔疾书的,中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气声讨论着放学后的去处,是去街角的录像厅还是篮球场挥洒汗水;后排更是自成一派,纸条如同秘密的信鸽在课桌下传递,偶尔爆发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窃笑,又迅速被周围若有若无的嗡嗡声淹没。
就在这片慵懒的喧嚣中,教室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班主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惯有的严肃,但也难掩一丝疲惫。他抱着一摞厚厚的试卷,步伐沉稳地走到讲台前,“啪”地一声将卷子放下,震落些许粉笔灰。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足以盖过室内的杂音:“昨天的随堂测验卷子发下来,大家对照一下分数和错题,有疑问的下课来办公室找我。”话音落下,他便开始按照座位顺序分发试卷,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教室里清晰地回荡,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审判仪式,让不少人心头一紧。
轮到张甯时,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接过那张写满题目的纸。目光随意地掠过右上角那个用红笔写就的“98”,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只是一个预料之中的数字,甚至略低于她的自我预期。她将试卷轻飘飘地放在课桌一角,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放置一张废纸。随即,她又侧过头,望向窗外。夕阳的金辉正温柔地拥抱着花圃,将薰衣草染上朦胧的紫金色,玫瑰花瓣则像是燃烧的火焰。她的眼神微微眯起,思绪早已脱缰,或许在拆解昨晚遇到的那道复杂的数学辅助线,或许在畅想《瓦尔登湖》里描绘的那片宁静的林地——这些,远比眼前这张试卷上的分数更能牵动她的心神。教室里的浮躁与期待,于她而言,不过是背景噪音。
“唉——!”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声格外响亮的叹息,带着十足的懊恼和不甘,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张甯被这突兀的声音拉回神,她循声望去,只见彦宸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试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写满了“挫败”二字。他快速地翻看了几页,似乎在确认那些刺眼的红叉,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勇气面对现实,接着“啪”的一声,将试卷反扣在桌面上。力道不算重,但那决绝的动作还是让桌上的几支笔滚了滚。周围几个同学好奇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无趣地移开视线——毕竟,彦宸的成绩常年如此,实在没什么新鲜感。
张甯的目光在他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她稍稍侧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彦宸耳中,带着她特有的、清冷中夹杂戏谑的调子:“怎么?彦大才子,这次的成绩是感人肺腑到需要当场挥泪谢师恩,还是惨不忍睹到想就地掩埋证据?”
彦宸猛地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清亮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狼狈和尴尬。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含糊地嘟囔:“没……没什么,就是……有点意外。”
“意外?”张甯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玩味这个词。她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声音依旧轻柔,却像羽毛般精准地搔刮着他的神经,“是意外自己居然填满了所有空,没交白卷?还是意外阅卷老师手下留情,没给你打个负分?”
彦宸被她这番话噎得脸颊微微发烫,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不服气:“我这次……还行,比上次好多了。”
“哦?好多了?”张甯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兴味,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她像是真的在好奇,用一种评估的语气低声问道,“上次我记得是……四十分?这次莫非突飞猛进,冲到了四十五的高地?啧啧,真是可喜可贺,这进步速度,堪比观看植物生长了。”
彦宸的脸色瞬间僵住,像被戳中了痛处。他飞快地低头瞥了一眼被自己扣住的试卷,仿佛那分数烫手,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不是……是五十五分。”
“五十五?”张甯似乎真的愣了一下,随即,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唇间逸出,低沉而悦耳,却让彦宸觉得无比刺耳。她甚至还抬起手,用指尖优雅地掩了掩嘴角,那姿态与其说是嘲笑,不如说是在欣赏一出有趣的闹剧。“五十五分啊……看来你这次真是超常发挥,连蒙带猜的准确率都达到了新巅峰。不错不错,再接再厉,说不定下次模拟考就能摸到及格线的门槛了。”
彦宸的脸彻底涨红了,像是煮熟的虾子。他咬了咬牙,自尊心让他忍不住梗着脖子反驳了一句:“你……你不也才九十八分吗?离满分还差两分呢,有什么好得意的?”
张甯闻言,放下了掩着嘴的手,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他,语气依旧从容不迫,却字字诛心:“我的九十八分,是我随手写写就能达到的基础线,那丢失的两分,可能只是我懒得多检查一遍;而你的五十五分,却是你绞尽脑汁、奋力踮脚尖也够不着的空中楼阁。这中间的差距,大概比你从地球爬到月亮的距离还要遥远。”
彦宸被这番话彻底堵得哑口无言,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只能低着头,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桌面上那道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试卷的一角,将纸张捏得有些发皱。
张甯看着他这副深受打击的模样,眼中的兴味反而更浓了。她甚至微微向前倾身,靠近了他一些,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到他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恶劣:“来,彦宸同学,让我瞻仰一下你这张凝聚了‘奇迹’的五十五分试卷。说不定能给我提供点素材,写一篇关于‘人类潜能极限与随机概率学’的观察报告。”
彦宸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将试卷整个按在胸口,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警惕地摇头:“不用了!没什么好看的,你肯定看不上!”
张甯挑了挑细长的眉毛,语气里染上了更明显的调侃:“哦?这么宝贝?不敢给我看?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比如,某些答案的字迹和隔壁桌的小红惊人地相似?”
“没有!”彦宸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急于否认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没抄!就是……就是不想给你看!”
张甯的目光微微眯起,像只慵懒却敏锐的猫,审视着他。“越是这样藏着掖着,就越显得心虚。”她步步紧逼,声音虽轻,压迫感却十足,“说吧,彦宸,老实交代。你这五十五分里,有多少是自力更生,有多少是‘借鉴’了别人的智慧结晶?”
彦宸的脸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紧紧咬着下唇,眼神倔强地瞪着桌面,语气斩钉截铁:“我说了没抄就是没抄!是我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张甯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凭你这上课神游、下课聊斋的水平,还能独立完成一张能得五十五分的卷子?彦宸,别逗了。快拿出来让我瞧瞧,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彦宸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依旧死死抱着卷子,态度强硬地回绝:“就不给!你自己不是有卷子吗?看你自己的去!”
张甯盯着他那副如同护食小狗般的戒备模样看了几秒,眼中那点兴味终于渐渐淡去,转为一丝无聊。她坐直了身子,重新恢复了那份疏离的姿态,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在掸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低声说道:“你这人,真是小气得……挺别致。不就看一眼么?搞得像我要抢你的传家宝似的。”
彦宸咬紧牙关,低着头,用沉默对抗。张甯见状,也彻底失去了逗弄他的兴趣。她收回视线,再次转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色的天空和花圃,语气淡淡地,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不屑,丢下一句:“谁稀罕看你的破卷子。”说完,她便拿起笔,重新低下头,在笔记本上专注地演算起一道物理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动作流畅而优雅,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交锋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无聊的插曲。
教室里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剩下夕阳的光晕在两人桌上无声流淌,勾勒出他们截然不同的姿态——一个专注沉静,一个懊恼憋屈。彦宸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那些错误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身旁的张甯。她正专注地写着什么,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清冷中透着一种惊人的、不容亵渎的美。他心里又一次忍不住嘀咕:这女人,嘴巴毒得要死,人倒是……长得真他妈好看。
“铃铃铃——”放学的铃声终于在万众期待中响起,像是解放的号角。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学生们如释重负般开始收拾书包,椅子被拖动的声音、嬉笑打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张甯几乎在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利落地将书本和文具收进书包,拉上拉链,然后背上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帆布包,看也没看身旁的彦宸一眼,径直走出教室。她的背影挺直,步伐轻盈而坚定,很快就消失在喧闹的人流中。
彦宸还坐在原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怔愣了片刻。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张皱巴巴的五十五分试卷,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用力地将试卷揉成一团,又像是后悔了似的,慢慢将其展开抚平,最后认命地塞进了书包的最底层。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下次一定要考好点,至少……至少不能再被她这样摁在地上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