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一周如同悄然掀开的幕布,校园的空气里,文化节筹备的鼓噪与热浪已然弥漫开来,织就一片沸反盈天的喧嚣与忙碌。教室内部,俨然成了一个临时工坊:剪刀咔嚓,彩纸翻飞如蝶;低语讨论,为了节目单上的某个细节争执不休;墙壁被五颜六色的手绘海报和劣质彩带装点得花里胡哨;桌椅则被挪移得七零八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整个空间被一种近乎饱和的节日狂热所充斥、挤压。然而,在这片喧腾的背景板前,张甯却如同一株孤植,在喧闹的边缘寻得一隅偏安,静静地栖息于教室角落。她手中捧着本厚重的《百年孤独》,试图以文字的砖石,在周遭喧哗之上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坚固的壁垒。一件式样简洁到极致的白衬衫,配着一条沉静的蓝色半裙,这一身一丝不苟的整洁中,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书卷气。她的灵魂深处,似乎天然与这般热浪般的集体狂欢八字不合,强行参与其中,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场微型的精神酷刑。若非班长那张锲而不舍的笑脸在她面前晃悠了足足一刻钟,软磨硬泡兼施,语气里那三分恳求七分调侃最终撬动了她一丝松动,她是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哎呀,张甯,你就过来看看嘛,凑凑热闹也好啊!你看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忙活,你总不能一直像个局外人似的,把自己隔离起来吧?”班长先前的絮叨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于是,她来了。但她的“参与”,也仅限于物理层面的存在——蜷缩在角落,指尖摩挲着泛黄的书页,偶尔,极其偶尔地,才会从文字构筑的世界里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教室中央那片忙碌的人群,眼神深邃得宛如一潭古井,不起丝毫涟漪。
教室正中央,那块承担着重要宣传任务的黑板前,彦宸正被一群同学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凭借着那一手在同龄人中堪称惊艳的书法,被班级强行征召,成了此次文化节板报的“御用书写官”。他握着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身姿站得异常挺拔,笔尖在板报顶端那精心绘制的彩色背景上轻轻一点,墨韵淋漓的行书便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他写的是“赵体”,笔锋圆润流畅,转折处却又暗藏筋骨,颇具几分登堂入室的古雅韵味。起手便是“文化莭”三个擘窠大字,每一笔都干净利落,力透纸背,引得周遭一阵压低了嗓门的惊叹与窃窃私语。
“哇——彦宸,你这字也太神了吧!简直可以直接裱起来挂墙上了!”一个男生满是艳羡地赞叹道。“是啊是啊,感觉就像是从哪个专业书法展上直接搬下来的!”另一个女生双眼放光,紧紧盯着板报上那尚未干透的墨迹,语气里充满了崇拜。
彦宸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脸上是那种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之色。他故作潇洒地拍了拍手,甚至还模仿着古人的腔调,甩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无他,唯手熟尔!”嗓音高亢,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炫耀,那姿态,活像一位刚刚完成惊世之作、正站在聚光灯下等待雷鸣般掌声的艺术家。
角落里的张甯,恰好听到这句得意洋洋的宣告。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自书页的字里行间挪移,最终定格在彦宸那张洋溢着自得的脸上。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本,唇角勾起一抹玩味而戏谑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清晰地荡漾开来,带着她特有的、慢悠悠的慵懒腔调:“手熟?呵,你的‘熟’怕不是刚从卤锅里捞出来的鸡爪子吧,烫得人跳脚,还非得让人夸一句香。”她的语气优雅依旧,吐字清晰,却又像一把包裹着天鹅绒的、极其锋利的小刀,轻飘飘地划过,不带血腥,却精准地戳破了那层自满的泡沫,引人发噱。
教室里瞬间引爆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不少同学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先前那略显紧张的筹备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变得轻松欢快起来。彦宸被这突如其来的、裹着糖衣的嘲讽噎得一滞,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他眯起眼睛,看向角落里那个始作俑者,脸上迅速浮现出不服输的笑容,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哦?你不信我手熟?行,那我就给你现场展示展示,什么叫真正的‘手熟’!”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在空中晃了晃,语气里充满了即将献技的昂扬。
话音未落,他的表演开始了。从右手的小指开始,如同启动了某种精密的机械程序,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有条不紊地向掌心弯曲,然后再依次、流畅地伸直。弯曲,伸直;再弯曲,再伸直……他重复着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速度却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加快,五根手指如同被赋予了独立的生命,灵活得令人瞠目结舌,彼此配合默契,没有丝毫的滞涩或混乱。远远看去,他那只手上下翻飞的动作,竟真的带着几分奇特的韵律感,像极了一位浸淫此道多年的街头老者,在掌心悠然盘弄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气定神闲。围观的同学们看得目不转睛,有人忍不住再次发出低低的惊叹:“我的天……这也太灵活了吧!怎么做到的?”
几个好胜心强的男生立刻跃跃欲试,伸出自己的手,试图模仿。然而,他们的手指仿佛被无形的胶水黏在了一起,要么只能像个笨拙的拳头一样僵硬地整体开合,要么就是五指胡乱抽搐,完全无法复制彦宸那种指随心动、收放自如的灵巧。试了几下,便纷纷败下阵来,笑着抱怨:“靠!这根本不可能啊!我的手简直跟块木头似的!”
张甯斜倚着冰凉的墙壁,目光淡然地扫过那群笨拙的模仿者,最终还是落回到了表演者彦宸的身上。她唇角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语气里那揶揄的味道更浓了:“嗯,确实不赖。彦宸同学,你这卤鸡爪子还能在公园里跟大爷们转核桃,提前体验退休生活了。”她的声音依旧低沉而悦耳,优雅中却又暗藏着细密的软刺,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调侃一个自得其乐的“老年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教室里再次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此起彼伏,连被调侃的主角彦宸自己都忍不住咧开嘴,跟着笑了起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假装长叹一口气:“张甯,你这张嘴啊……我真是……我都开始严重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报了个‘如何优雅地损人’的专业进修班?”
“对付你,还需要专门去‘练’吗?”张甯用书本掩着嘴,低声回应了一句,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狡黠的调侃意味,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得意,显然很享受这场言语交锋中的小小胜利。
然而,就在这笑声尚未完全沉寂的缝隙,教室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文娱委员板着一张严肃的脸走了进来。她是个戴着厚底眼镜、一丝不苟的女生,镜片之后那双眼睛锐利如探针,习惯性地先将整个教室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当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黑板上那三个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文化莭”大字上时,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等一下!”她抬手一指黑板,嗓音平板而生硬,不带丝毫温度,“那个‘莭’字,禁用!必须统一使用规范简体字‘节’!文化节的所有宣传材料,都必须统一!你们怎么回事?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彦宸闻言,脸上的笑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僵硬地凝固在那里。他手中那支刚刚还挥洒自如的毛笔,此刻悬在半空,凝固成一个尴尬的姿势,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石化当场。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些什么,比如“繁体字更有文化气息”之类的,却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而无力的音节:“可……可是……”
“没有可是!”文娱委员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她目光冰冷地环视着那块精心绘制的板报,声音如同淬了冰,“标题,必须全部重写!还有上面的插画和装饰图案,我看也得跟着调整,否则比例不对。这工作量,可不算小。”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人群中扫过,最终,恶狠狠地剜了角落里的张甯一眼,似乎将刚才的嬉笑打闹也归咎于她,“还有!负责写板报的同学,请认真一点!这是集体任务,不是给你们在这儿嘻嘻哈哈闹着玩的!”
教室里的气氛,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氧气,一下子凝固到了冰点。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发出半点笑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彦宸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着黑板上那三个刺眼的字,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墨汁浸染的板报纸,绝非粉笔字那般可以轻易擦拭。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将整个精心绘制的表头部分,齐刷刷地裁下,重新书写、绘制、粘贴!这不仅仅意味着重写“文化节”三个字,更意味着与之配套的所有插画、边框装饰——那可是他耗费了整整半个多小时,精心构图、细致勾勒的心血结晶——如今,全部都要推倒重来!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血色,整个人呆若木鸡地杵在那里,仿佛一尊被无形重锤瞬间击垮的石膏雕像,被那庞大的、令人绝望的工作量彻底压垮了。
张甯坐在角落,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陡然凝固的尴尬与风暴将至的气息,她明智地决定,绝不趟这趟浑水。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动作轻盈得如同掠过水面的蜻蜓,白色的衬衫与蓝色的裙角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中轻轻一晃,便已遁形于无声,退出了这片低气压笼罩的教室。
彦宸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黑板前,手足无措地盯着那块凝聚了他心血却又即将被彻底否定的板报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悄然离去的背影。他的脑海中,此刻正如同放电影般,不断循环播放着裁剪、重新构图、再次书写、搭配插画……那些繁琐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步骤,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文娱委员那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指令。
教室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以及偶尔响起的、刻意压低的讨论声。而张甯,此刻已经置身于洒满阳光的走廊上,温暖而安静。她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裙摆上可能沾染的、并不存在的灰尘,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呼……好险。这种全民总动员式的文化节氛围,果然……还是不适合我!”自己与这一切的热闹与纷乱,终究是格格不入。比起人群中的喧嚣与强制的集体活动,她更偏爱图书馆安静的角落,偏爱书页间那份纯粹的孤独。她下意识地回想起刚才教室里的一幕,彦宸那副从得意洋洋瞬间跌落谷底、呆若木鸡的表情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声音清脆而短促,像夏日里碎裂的薄冰。
“奇怪……为什么看他那副吃瘪的样子,我会这么开心?”她心里清楚,这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似乎不太厚道,可……她就是控制不住。那家伙先前那副不可一世、洋洋得意的模样,实在太适合拿来开涮了。
走廊尽头的窗户大敞着,初夏的微风携带着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喧闹声,轻柔地吹拂进来,掀动着她的裙摆。她停下脚步,慵懒地倚靠在冰凉的窗台上,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窗台的边缘,眼神却投向窗外,略显空茫,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沉思。或许……她是不是应该……回去搭把手?毕竟,重做整个板报表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小事。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在她脑海中盘旋了不到三秒钟,便被她自己迅速掐灭了。她凭什么要回去帮忙?她又不是真的热心肠,班主任派她来,名义上是“监督”,实际上她自己清楚,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她可没义务去收拾别人的烂摊子。她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再次迈开脚步,朝着那个她真正向往的目的地——图书馆——走去。那里,才是她真正的精神港湾,是能让她感到舒适与自在的归处。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她规划好的路径上设置路障。就在她即将转过走廊拐角之际,一个熟悉而此刻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的身影,如同山峦般,结结实实地,横亘在了她的面前——是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