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跪向他父亲,“阿翁,孩儿行至此处,自认未负您的教导。未足而立,官拜御史台,扬了家族门楣。玉儿入牢狱五月来,我也不曾发疯私自见她一见,惹人非议,如此撇清与她的关系,不曾令族人担忧。天子处,坦诚心肺,得其宠信,足矣为往后族中其他子弟在朝中行走提供方便,后廷还有淑妃周全。阿翁,请允许我自私一次,我要救我的妻子。她一生隐忍沉默,处处为我,可我不曾为她做过实质的事,现有机会,是天赐我的荣幸!”
他把替她去死,说成一种荣幸。
“那让阿母去,阿母老了,你们好好的便是最好的!”
“阿母,你舍得阿翁吗?”
“阿翁,你舍得阿母吗?”
“你们看,你们这样恩爱,舍不得彼此,定然也能理解我舍不得玉儿。”崔慎笑中带泪,继续道,“何论,这原也不是谁代替谁去的道理。若是阿母可以代我,那是不是还可以寻死囚死尸代替阿母。”
“对啊,我们可以去找,有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杜氏闻言,似觉希冀再临,惊喜出声,然话至一半却见夫君并无喜色,儿子浅淡的笑意里包含深愧,默默低首垂首,似有些东西无颜面对。
杜氏良久看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崔慎这一刻的羞愧汗颜,不仅仅因为双亲,还因为这天下的律法与公义。韦玉絜确实可怜无奈,但也确实杀了无辜之人。他没法拉她出泥潭,只得与她同染污泥。而他出身御史台,监察天下刑法,却以身犯法,包庇罪犯。这一死,原是带着殉道的信念。
“你们的儿子,已经做了数十年好儿子,十余年好臣子,请许他也做一回好丈夫,许他承担后果有为人的模样。”崔慎俯身长叩首。
崔堂从座榻起身,扶其双臂,一言定万事,“你也知道,吾儿未至而立。”
“吾儿未至而立啊!”
他握紧他臂膀,牵过妻子,全部拥入怀中。
“你有什么话,留给玉儿,阿母、阿母给你转达……”
“没有了,我当着她的面都说了。”
是的,崔慎把要说的话已经都同韦玉絜说了。
通天大道直达御史琼华院中,这是韦玉絜睁开眼的第三日。为防止她当下接受不了冲出去寻他,她被替换的时候,被送崔慎前往的心腹打晕喂了昏睡的药。
醒在翌日,崔慎的尸体已经被焚毁后。
据说崔慎是这样和天子说的,“韦氏当年未作恶之前,也是善良本性,幼年曾救臣于灞河。且待她挫骨扬灰后,骨灰散于灞河上,让她想一想曾经良善模样。”
天子闻这话,自然恩准。
原不过是他怕尸身暴露,引来后事,索性便将自己一把火烧了。
他连一副骸骨都没有留给她。
只留她四句话。
从和离出事至问斩,他一共和她说了四句话。
第一句,在望月小楼。
他说,“外头出了凶杀案,近来不不太平,无事别往外跑。”
是在和她说,别冲动闯城门。
第二句,在被劫囚的荒野。
他说,“夫人,好俊的身手。”
韦玉絜没有感知错,他就是真心欢喜。这一面英姿见过,他便终于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她。
他甚至还叫她夫人。
他的夫人。
第三四句,都在大理寺天牢。
他说,“我的眼光一贯很好。”
乃一语双关,不仅说择君的目光,还在说择妻的眼光。
最后他说,“前方路长,朝阳风霜不定,你好好走。”
原来,他说的不是黄泉路,是他给她的一条新生之路。
韦玉絜想着这些话,枯坐房中,心神俱散。
如此浑噩不堪的第七日,崔堂和杜氏来看她。说了两件事,一是告诉她,崔堂要去向陛下呈报崔慎病重身亡,销毁他生平卷宗,他们整理了许多他的东西,问她可要留一些。二是让她尽早离开长安,隐入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