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戎生随即便心道不妙，江月明笑得像个狐狸时，准没好事。
她抬手想将碗夺回来，却见江月明已然潇洒地将手一扬，干净利落地连汤带碗扔了出去——
“哐啷！”
一道完美的弧线在两人面前划过，细白的骨瓷碗砸在了地上，碎的四分五裂，汤汤水水撒了一地，几粒赤红的枸杞子掉在碎裂的白瓷片上。
“好，喝完了。”
江月明一摊手，随即便趴在榻上摆着的矮几上，枕着胳膊睡去了。
燕戎生被江月明行云流水的动作惊了个彻底，根本来不及拦她。她心中连连咋舌，江月明如今装乖耍赖的行径已是登峰造极，信手捏来。
她伸手便想将这人扯起来，裴安却忽地将她制止，眼底尽是笑意，“莫要再扰她，让她先睡会儿，越扰她越恼，一会儿反而不好收场了。”
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瞧便知是没少见过这种场面的。
“你是不是一早便知她不会好好喝醒酒汤？”
裴安亦是笑道：“然也。”
那副模样神情同江月明如出一辙。
燕戎生：“……”
年少时江月明与燕戎生一同饮酒，哪里喝过醒酒汤，这些年不见又念她体弱，才陪她喝上一碗，却不想这人喝个醒酒汤比她喝酒还能闹腾。
这时春桃忽地敲门而入，轻手轻脚将三碗醒酒汤依次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她的身后跟着个气冲冲的长须老者。他背着药箱，看见醉在案几上的江月明便叹气摇头。
老者将她的腕子拉了过去，捋着花白的胡须诊了一会儿，便先“咦”了一声，眉头忽地开阔，奇道：
“这……江大人平素思虑过重，郁结于心，今日虽是不应醉酒，但老夫却觉得这脉象摸着似是畅快不少，应无大碍，老夫给开两日方子调理安神便可。”
燕戎生撇了眼裴安，“你看。”
她就说大醉一场有时反而有奇效罢。
江月明喝个半醉微醺时，能看到的是个官场情场两败的失意之人，说话冷静自持。
若是彻底喝醉了，就能看到平日端庄雅正的宰辅大人拽着人就不撒手，一边喝酒一边泪如雨下，愣是把这些年的心酸苦难史统统说了个遍，连修书时因为校错了哪个字被扣了月俸都哭诉了出来。
“翰林编修？”江月明重重一拍桌子，震得桌上酒坛都震了一跳，“……一个月月俸才几个钱啊？他张嘴就敢扣十两银子，怎么不全扣完呢？再多扣个三两江某一个月都不用来翰林院当值了……”
“那你后来一个月……”
“于是江某又专程校错了一个字，也就两天未再去过翰林院。台谏那帮泼辣子便逮着江某足足参了两个月……两个月啊……骂的江某狗血淋头，好像十恶不赦似的。春闱科考舞弊，那么多国之硕鼠难道不要紧么，参江某一个小编修倒是参的起劲儿……”
主事的官员一拖再拖，有真才实学的举子们被拒之门外，滥竽充数者得了功名弹冠相庆。
燕戎生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江月明将杯中酒干了个见底，“后来江某一想，不就是丢个官么，有甚舍不得？此等不公之事，我若不言那等谁言？”
“哼，台谏那帮泼皮辣子算什么……江某连上三道折子，把他们不敢说的，不敢骂的统统一并骂了个痛快！让这群庸才瞧瞧什么是真正的参折子……”
不想陛下只翻了一道折子便觉有理，拍案叫好，没几日便落去了当时的宰辅和两部尚书，还教她做了礼部郎中……
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升了官。
因得江月明毫不打算避讳于她，四处为官又见闻颇多，燕戎生只是吃了个酒，却觉得比看了一百本话本子还精彩。
……
长须大夫自是不管江月明在宴席上骂的有多过瘾，冲着裴安和燕戎生翘胡子，道：“但这醒酒汤还是得给老夫灌下去，不然明儿早上起来有她受的！”
一听还是要哄着她喝醒酒汤，燕戎生有些头疼，但他二人还是连声向他保证，再没有下次醉酒了。
“说的好听，老夫信你们的话才是见鬼，她这身子可架不住你们这么折腾！”
府医一甩袖子走出两步，瞧见春桃还站在原地，“你还愣着做甚，还不随老夫去开方子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