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成大事,需不拘小节,不恤小物,世上并无所谓无辜之人,唯有强者与弱者之分,强者存,弱者亡,此乃天道。”
“是吗?”谢景熙语气凛冽,“老师说强乃天道,可如果换个方向呢?老师可知方才你以为自己走黑,实际步步都走的是白?”
“你……什么意思?”张龄愕然。
谢景熙将身前棋盘推过去,拉起张龄的手,带他一一抚过盘上棋子。原来方才那一局,谢景熙早已将黑白子篓换了,张龄以为自己所执黑子,竟一直都是执白!
“白能为黑,黑亦是白,棋局尚可轻易颠倒黑白,那世间万事呢?老师就不怕因自己失误而颠倒了黑白,以恶为善吗?!”
“你胡说!!!”张龄甩袖而起,黑白棋子掉落,砸出暴雨忽至的杂乱。覆眼的白绫掉落,露出一双空洞而猩红的双目。
半晌,他强自缓和下情绪,对谢景熙道:“魏梁贩私屯田,草菅人命;陈之仲贪生怕死,开门投敌;蒙赫利欲熏心、贪天之功;还有王瑀、沈傅独善其身、见死不救……死掉的这些人里,哪一个无辜?!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同情,他们全都罪有应得。”
“顾淮……”张龄的语气缓下来,继续道:“受降城陷落,萧氏满门被屠,你就不恨吗?你何不同为师一道,看着这些人受到惩罚,永堕无间地狱,受尽极刑之苦。”
“那他们呢?”
饶是知晓张龄看不见,谢景熙还是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沣京城问他,“城中百姓呢?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张龄狂笑,“他们奉恶人,混是非,整个大周的江山,都是踩在萧家的尸骨之上建立,他们苟且偷生、安享太平,王爷却葬身荒野、死无全尸!他们凭什么?!”
“张龄!”谢景熙怒极,头一次直呼张龄名讳。
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卷,对张龄道:“你可还记得昌平十五年,啸北军中一个姓姚的伙长?”
见张龄怔忡,谢景熙提醒他道:“他上头的伍队正,是我父亲单枪匹马进出突厥军营,从突厥人手上救下来的。受降城全军突围之前,他有一封信让姚伙长转交给你,要我来念么?”
张龄闻言神色惊愕,唇齿翕合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谢景熙却兀自展信读到——
“冬卿台鉴,见此信时,吾以赴死,愿莫要伤怀。
尔刚烈桀骜,吾心有不安,作此信者,实欲告之,遣尔求援,不过托辞。尔一介白衣,一无功名,二无军籍,本不必捐躯。城之陷落,无非早晚,吾回天乏术。
然兵者,受黎民之供养,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故今一战,或马革裹尸,或埋尸荒野,吾愿所归,无惧无退。
作此信时,竟察院中有一晚成之橘,复忆初遇之时,吾索之橘图。忽忆是夜煮酒赏雪,吾诵一诗,乃屈子所著之《橘颂》,今念之,声声入耳,甚是感动。愿此生以诗为鉴,受命不迁,壹志不改,与尔共勉。”
万山载雪,月不能光,谢景熙的声音淡下去,变成耳边猎猎的夜风。
张龄的双眼早已在风雪中变得通红,空洞的眼神显得错愕且惊怒。
萧霆早就知道了受降城不会有援兵,故而他当初的开门迎敌,实则早就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慷慨赴死。
“他是……自愿的?”张龄呢喃,神情是难以置信的震撼,“不会的……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怎么会有人明知对方算计要他死,却仍然……”
“因为父亲深知先帝脾性,他用受降城拖住突厥大军,再派蒙赫北上包抄,直捣突厥王廷。这是大周想要取胜损失最少的一计。”
“最少……”张龄嗫嚅。
确实损失最少。
昌平十五年的南下之战,突厥大军被拖在受降城三月之久,而蒙赫和其他两只军队借此机会偷偷绕过突厥大军,一举直击突厥王廷。一场来势汹汹的突厥南犯就此被挡在了受降城外,突厥从此元气大伤,往后再也不敢南犯大周领土。
可彼时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日渐病弱的先帝也是以此阳谋,为尚且年幼的太子根除了萧家这一最大隐患。从此,朝中有王瑀和沈傅两相制约,而军中也再无一呼百应,能轻易撼动皇权之人。
可萧霆竟然也是知道的。
他心甘情愿地为先帝递上一把刺向自己的刀,义无反顾,也不曾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