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后手头多少得力武将可用,冷眼观察半年,确定舜英对当年香薰一事浑然不知,仍跟七八年前一样顾念大局,加之身体每况愈下,也放心许多。每有军国要务皆专程问她意见,或是将她从病榻拉起,去上书房议事。
朝野皆知褚后和班太尉不和,冯姮兼听班益和舜英的意见,再综合考量做出决策。
有了崔太尉专权丶北翊彻底自立的教训,冯姮再信不过任何武将,哪怕其中为数不少由她亲手擢拔,朝廷吏治也逐渐呈现出重文抑武的趋势。
对于冯姮,拿不住丶会割伤自己的快刀,不如磨钝些,起码安全踏实。
反正,有淮水和长流川天险,骑兵过不了河,渝安水师打不过长流川,阊江安全得很。
胸口的抽痛一阵重似一阵,舜英深吸一口气丶合上双眼,轻轻按住左腰,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虽隔着衣料什么都摸不到,可她知道那里有块三角状烙痕。
苻洵的右腰,烙着一模一样的疤痕。她又开始忍不住猜想,他这会儿在做什么?练兵?巡视西羌诸国?还是坐在伊河边独自饮酒?
这怎么不算,另一种同甘共苦?
楼下传来宫人的声音:「丞相大人万福金安。」
她转头往楼下看去,猝不及防一股冷风吹得她不住呛咳,咳得弯起腰身。元旭忙疾步上前扶住她,同时递过一张丝帕。
「滚!」她用力一推,没能推开,毒药侵蚀之下,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喉咙胸腔一阵麻痒,她捂住嘴继续咳嗽,手从唇上移开时,掌心一滩发黑的血红。
元旭见她不接丝帕,一边扶着她一边替她擦拭唇边血迹。擦拭完唇角,带血的丝帕却未丢掉,而是珍重地折起,收入袖中。然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件大氅,披到她背上丶再替她系好带子。
如此亲密暧昧的动作,身后新进的宫人看得瞠目结舌,待久了的早已见惯不怪。
元旭待她气顺了,低眉顺眼柔声说:「阿姊,该喝药了。」
嬷嬷手捧托盘上前,垂着的眸子掠过一丝嘲讽——瞧着温柔小意丶体贴入微,该喂的毒药一碗不少,所谓深情,不过如此。
舜英体质越来越虚,近来送到的汤药调整过分量,毒性越来越淡——元承祉实在太不争气,一时半会儿担不起军国重担。
喝下汤药后,舜英感觉气息又虚弱几分,头晕目眩得厉害。元旭于是小心搀着她往楼下走,又吩咐宫人去抬肩舆。
「北边江风大,容易吹着凉。阿姊若想踏春散心,萝州比皋州更暖和温润些,过几天就是春祭,不若提早去燮陵住着。」
迁都阊江后,每三年清明时节,元氏王族会前往燮陵龙首山丶拜祭郑氏王陵,以安抚沪南民心。以往首献国君,亚献平南侯,亚献之后再由元旭触碰郑锦珠裙角,以示感恩沪南郑氏生养之恩。
可自千秋宴刺杀后,冯姮的疑心病和头风越来越重,承祉性情仪态都望之不似人君。经太常寺引经据典搜寻一番,终于找到可遵循的旧例,一致确定今年首献由褚太后代理。
元旭送舜英回景和宫,刚在院中坐下,宫人进来通传:「陛下来向娘娘请安,已至前殿。」
眼睛一错,元承祉已轻快地跑进来,神色活泼欢喜丶不甚标准躬身一揖:「母后万福。」
他身后跟着一名高挑少年,面向他们屈膝下跪丶逐一稽首大拜,仪态从容丶端雅入骨。
「微臣东宫侍读穆阐,拜见太后娘娘千秋万岁。」
「愚徒穆阐,向师父请安。」
那少年起身抬头,眉目温柔丶鼻若悬胆,目光缓缓移向舜英,笑容沉静而孺慕。
舜英正要说些什么,殿外又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母后——」,只见承徽带着嬷嬷从前殿进来,眼里满是担忧:「母后今天咳嗽好些了没?徽儿炖了燕盏羹,听御医的话丶多加秋梨膏润肺止咳。」
嬷嬷忙笑盈盈地补充:「这燕盏羹是公主亲自守着火炉炖了一个时辰。」
舜英忙拉过她的手察看,却见手指白白净净,没半点烫伤,不禁笑了:「比我强。」
承徽笑起来,带几分得意调皮:「那母后一定要喝得干干净净*,每天都喝。」转身去端瓷碗。
「小心。」穆阐忽然伸手拖住瓷碗底部,与此同时,承徽手刚触到碗边,就被烫得缩回去捏耳朵。
那是一盏冬青釉折腰碗,底部偏大,滚烫的碗底贴着穆阐手掌,烫得他微微发颤,却没立即丢开,而是一手托碗底丶一手扶碗身,小心翼翼将碗放到桌上。
承徽吓了一条,忙吩咐人打来凉水,亲手浸湿丝帕递给他,盯着他通红手掌:「这么烫,怎么不丢掉?」
穆阐淡淡笑了:「公主对娘娘的孝心,微臣不敢怠慢。」
承徽撅了撅嘴:「傻不傻。」
承祉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看得直打哈欠,匆匆告个别就出去了,穆阐忙紧随其后告退。承徽看着他们背影,若有所思:「好像他也没那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