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如果真有什么不该有的流言传出来,礼部难道要劝还在气头上的皇帝下罪己诏不成?更进一步,要真有反贼以此发难,礼部如果应对不了,皇帝会不会怀疑他们也掺了一脚?
最重要的是户部一直没声音,他们都不知道这事儿到底真是底下瞒报还是京中有人指使,更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其他招数。礼部侍郎温敬勘为这事儿气得直跳脚:
管他哪路菩萨作法,火要是敢烧到我这儿,看老子不掀了他道场!
礼部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一场雨,不知是哪股湿风撞上了旱地的山门,总之是有了天上无根水,近渴得解,喜得礼部当场就作了几篇歌功颂德的赋颂文章,极言明君在世、治国有方、功比尧舜,又援引上古大禹治水,以证天灾无常,而圣主乃护民之盾、渡民之舟,幸得皇帝识破歹人奸计才使百姓免于灾祸云云。一边极力向皇帝表忠心,一边也及时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幕后黑手”划清界限。
礼部那几篇颂文递上去,没得半句回话,只是隔日从宫里传来消息,皇帝龙体无恙,大朝照常举办,因近日积压事务繁多,六部百官俱得到场,无病不得告假。
次日卯时,天光乍现。在西南矫诏事件二十日后,如黑铁鸟笼般笼罩京城的乌沉天幕无声地消散在一阵清晨的微风里。
只见金红大殿前整整齐齐站着数百名大小官员,按文武之别、品级高低依次列仗,皆肃立垂首,不见真容。举目环顾,唯有紫衣红袍,乌纱白笏。从后瞧,满目纹兽绣禽;从前看,俱是玉马鸣凤。
待礼部的入班唱罢,在场官员无论品级皆行再拜稽首之礼。拜毕起身,各归其位,六部分列,尚书在首,侍郎次之,余者再次,站毕高举笏板,行揖礼。
正礼毕,早朝始。
兵部上奏边关战报,言西北已定,大军即日开拔回京受赏,依然是些老一套的陈词滥调。靳羽柯静静听着,明白之后照例该到“有本启奏,无事退朝”的正戏环节,不知道底下这群人又预备了什么幺蛾子等他。
兵部侍郎苗天来读完奏章退回班列,不等那句照例的“有本启奏”,自新皇登基以来从未在大朝日出过声的刘柏亭已然自发出列跪于殿中,朗声道:“臣,户部尚书刘柏亭,有本启奏。”
他这一声就好似那石破天惊第一吼,一时举凡殿内官员都忍不住朝他那瞧,可不知怎么,靳羽柯第一眼瞧见的竟不是他,而是此刻正低头站在班列里,脸上惊讶神色明显到连面前笏板都遮不住的户部侍郎。
他连人家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那一刻看着那张脸,险些就要破功大笑。
刘柏亭上表的乃是一整套西南赈灾的章程,凡受灾州县,依灾情大小、缺水几分、是否有断粮危险被分门别类,一一对应上负责赈灾的附近州县,就近安排,北边负责一成,余者皆托付与江州富庶之地。
这套章程颇富刘大人安排户部官职时的萝卜坑精神,靳羽柯思及此险些被戳中笑点,只是嘴角微颤,才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江州牧刘植尧,正是刘柏亭族兄。
刘柏亭此举无异于拿他姓刘的自家粮仓赈灾,意思很明白,无论西南一事背后有无算计、何人算计、为何算计,一应后果都由他来承担。
有他亲自出马担责,将赈灾交给他自家人,以刘家身家性命担保化解旱灾,换取皇帝放弃追究西南的机会。
刘柏亭此举几乎就是把西南一事内有玄机摆上了明面,还要卡着皇帝的脖子逼他既往不咎,装成睁眼的瞎子。
靳羽柯冷冷地盯着五体投地跪在台阶前的背影,他知道,这对刘柏亭来说已是最大程度的服软。
他在赌,赌殿上人比起欺上瞒下、天家威仪,更在乎西南旱灾能不能得到赈济。
赌赢了此事就此掀过,赌输了他刘家从此朝中除名,但是没了刘柏亭的户部和刘植尧的江州,西南赈灾也将无人可用。
恐怕还不止如此。靳羽柯脑子转的飞快,他心知刘柏亭把自己的所有筹码都绑上了西南灾区的人命,如果他今天不答应刘家赈灾,那就是在逼反。
届时江州西南连成一片,北据峰峦天险、内有沃土膏腴,而梁朝受西北漠北两处强敌牵制,根本分不出兵力抗衡。
冕毓遮掩下,靳羽柯极尽所能地遮掩着眸光中泄露的惊色。
他一向知道刘柏亭是尾千年的狐狸,可直到这招阳谋已出,他才真正见识到刘柏亭的本事。
刘尚书掌权坐馆,远比他这皇位坐的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