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回到案前,执笔略一思忖,便草草写成一首。
写罢也不等众人品评,便搁下笔,对湘云道:“云妹妹,我身上忽然有些懒懒的,想是方才水边坐久了,着了些风。你们且自在顽着,我回去略歇一歇。”
湘云正兴致勃勃地与探春解说诗题,闻言转过头,脸上还漾着未散尽的笑意,心头却往下一沉,黛玉这就要走?
方才席上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她说完便后悔了。自己身为主家,竟当着满堂宾客,给黛玉难堪,这岂止是失言,简直是亲手砸了自己张罗的场子。
湘云私心里存着几分补救的念头,原想着借诗社之机,与黛玉好好说笑几句,将那点不快轻轻揭过。谁知才起了头,人便要抽身?
湘云忙道:“林姐姐这便要走?诗还没评呢!”
“你们评便是了。”黛玉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那份,随你们处置罢。”
说罢,便带紫鹃离了席。
宝钗远远瞧着黛玉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墙上那诗题,手里慢慢转着茶盏,终究什么也没说。
湘云怔怔立了片刻,走到案前,拾起黛玉的诗稿。
纸上是她熟悉的清瘦字迹:“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墨色尚润,只是写诗的人,早已转过了竹桥,渐次没入深深浅浅的花影深处。
午后的秋阳仍带着几分灼人的力道,黛玉回到潇湘馆时,额角沁出一层细汗,莹莹地衬着如玉的肤色。
紫鹃忙递上浸过井水的绫帕,黛玉却只摆摆手,径自走到窗下的书案前。紫鹃会意,不再多言,默默端来一盏温热的茶水,轻轻搁在案边。
案头摊开的,是那本看到一半的《漕运通志》。
黛玉敛衣坐下,目光低垂,整个人便沉入在字里行间中。外头的声,心里的影,都一层淡似一层,终至消散,唯余满纸山河,与一颗终于沉静下来的心。
这本书比她想象中更厚重。
原以为不过是些河道里程,粮船数目的枯燥记载,真读进去了,才晓得字字都压着民生。粮如何征,船如何行,州县如何承接,水浅沙淤时又如何疏通……
每一桩,每一件,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计,维系着千里之地的安稳。
“漕船阻滞三日,沿河脚夫、商铺生计立断”,黛玉读到此处,竟有些怔住了。
窗外隐约传来婆子们洒扫庭院的泼水声,混着小丫头们无忧无虑的说笑,这是钟鸣鼎食之家最寻常不过的午后光景,安宁得仿佛能一直这样绵延下去。
可书里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她忽然想见,在这朱门绣户之外,在同一片明晃晃的秋阳下,该有多少人正为明日家中的米粮蹙眉,为迟迟未至的漕船悬心?
书页间有太子用朱笔写的批注,字迹峭拔:漕运之要,在通不在速。通则民力省,滞则民怨生。隔了几页又见:治漕如理丝,当寻其绪,顺其性。
黛玉望着这些朱砂小字,想起长公主闲话时曾提过,太子当年在藏书楼埋头苦读三月。那三个月里,他是否也如她此刻一般,从这些密密匝匝的章程条例间,一寸一寸地窥见了民间那些真实而沉重的悲欢?
竹影缓缓东移,光斑从书页的这一角移到那一角。
紫鹃轻轻走来,将茶盏又往前推了推:“姑娘歇歇眼睛罢。这书……看得吃力么?”
黛玉没有抬头,只低低应了声:“有些明白,有些还不明白。”静了片刻,她又轻声添了一句,“但总算,看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初秋的风穿过竹林,带着草木蒸腾的气息涌入窗内,拂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她方才写在诗笺上的秋心,此刻仿佛被这本书里更广阔的秋天所取代。那是粮船赶在封冻前争分夺秒的秋天,是沿河百姓指望漕粮过冬的秋天,是一个储君苦苦思索如何通而不滞的秋天。
这个秋天,奔涌成一条绵延千里的大河。
她望着河水,仿佛望见河上河下无数她不曾见过的人生。